她最怕听到“怀孩子”
之类的答案,但是“取环”
这个答案也足足令她顿了三秒钟。
“我妈上过节育环?”
秦郁棠问。
“上过啊。”
三奶奶看着她说,“当年哪个女的不上?”
“什么时候?”
秦郁棠接着问。
“生了你弟弟就上了,那时候计划生育抓得严嘛。”
“那之前呢?”
秦郁棠顺口便问了这个问题,她自己都没想清楚为什么要问,三奶奶就已经答了,“之前你有个妹妹啊,跟茗心那个妹妹同一年的,要是出生的话,月份都差不多。”
这回轮到季茗心愣住了,他可从来不知道自己有妹妹,但他一直牢牢记得季然在他面前那句疯言疯语般的话:“咱们家是有卖孩子传统的。”
“你有个妹妹,我怎么不知道?”
秦郁棠转头看向季茗心。
季茗心直接将视线瞥向餐桌的主人,他也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三方交流了好一会儿,才逐渐打破信息差,从零散的内容里拼凑一个确切的现实来。
原来季然在季茗心之后真的有过一个孩子,那时候她二十出头,刚离家打工没两年,有了季茗心生父的前车之鉴,不再相信油头粉面的花蝴蝶,反而看上了一个样貌平平又老实巴交的男人,对方是她们产线的一个小技术员,大专生,说话做事都妥帖可靠,平日里很照顾季然。
而季然,那时凭着她二十啷当岁的青春靓丽,在情场上无往不利,自信看上的人还没有不喜欢她的,对方不拒绝,她便步步紧逼,主动招惹,不过俩月,对方就举手投降,败在了美人裙下。
俩人同居了,很快,季然怀了他的孩子,她提出结婚。
对方一开始并不同意,但季然硬扛着,怎么都不愿意去做人流,随着肚子一天天大起来,隔着肚皮能听见胎儿有力的心跳,对方终于是妥协了。
——再不妥协也没有办法,季然怀着孕去上班,无异于去他的工作单位张贴他的犯罪证据。
季然在得意中暗藏着一点失落,她是很想抓住对方好好过一辈子的,而且并非是以这种泼妇般的方法来要挟爱人,奈何她自以为的爱人心底里还是有些瞧不上她,她被迫做了个不体面的女友。
光是不体面,倒还是小事,但隐瞒自己有个儿子,这就是天大的事儿了。
俩人要结婚,免不了看对方的户口本,见见家长会会亲戚,季然遮遮掩掩地不愿意提,对方也不是好糊弄的,更觉出猫腻来,纸终究是包不住火,对面起了疑心往里一查,发现好嘛,结个婚自己成后爹了。
婚礼的酒席都定下了,俩人在男方家长面前闹崩了,季然连人带礼物被对方爸妈扔出去,腹里的胎儿受到惊吓提前发动,要不是救护车来的快,她这孩子差点儿生在楼道里。
生完孩子,发现是个闺女,那事情就更简单了,未婚夫在父母的催促下,毫无心理负担地变成了前男友。
前男友不愿意砸自己老好人的招牌,还是来医院照顾了季然几天,顺便委婉地告诉季然,这孩子他不打算要。
季然活了二十多年,遭人白眼的时候又不是没有过,但丢人现眼到这种地步,她这张贴上冷屁股的热脸也算是结结实实地给冻上了,她也不打算再去强求什么知识分子的钟情和爱,俩人一拍两散,最后居然还是和平分手。
这对毫无规划没有担当的父母任性的结果,就是世界上又多了一个被送到季振山和张月兰手上的小婴儿——老俩口就是这样养大季茗心的。
现在一个才刚会走,又来了一个,还是个女孩。家里每天鸡飞狗跳,充斥着老俩口的咒骂,终于有天,趁着月光在院子里给小婴儿洗澡的时候,季振山一口气抽了半包烟之后说:“要不……送走吧?”
张月兰沉默着没说话,在这个语境下,沉默即是认同。
那时离农历新年还有好几个月,他们找好了人家,在夜里把襁褓中的婴儿送了出去,回来的路上月色朗朗,照得人心里发毛。
季然几次打电话回家,说想要听一听小孩的声音,都被老俩口以“孩子睡了”
为理由搪塞过去,她打心底觉得不对劲儿,然而不敢深思,等过年前大包小包的踏进家门,这才知道孩子早就被送走了。
她所表现出的愤怒超过了她心里的实际,只有这样她才能说服自己将自私自利的罪名全部推出去。但她是老俩口亲生的,什么德行父母很清楚,双方拉开了架势细数罪状,季然还真不一定怼得过。
她恼怒之下扬言要报警,被邻居拦住了,那时候秦利民手里正拉着刚刚会走路的秦郁棠,出来劝架,让季然别把这事儿闹大。
场面如此火爆,秦郁棠却还理解不了,只知道世界纷纷扰扰,都不耽误她吃手指。
她吃得很忘我,没留意到这场闹剧是怎样收场的——季然被一句话定住,张月兰告诉她,那小孩送到别人家里没多久就生了场病,高烧不退,早就没了。
自此,季然完成了一场彻底的自我欺骗,两代人之间的仇怨就此结下,再没可能化解,而台风眼中的季茗心还不知道,自己将要在情与恨的撕扯中纠结着、艰难地长大。
听完了这个夭折的小女孩的故事,秦郁棠碗里的面都凉了,结成一坨,表面的油脂凝成薄薄一层膜。
她倒胃口地扒拉一下,问:“那我妈是因为想要儿子才把那个小孩打掉的?”
其实她都多余问这一句,答案再明显不过。
三奶奶答道:“你爷爷就你爸一个儿子,他们肯定还是要个儿子的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