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于是在这一百多万字的故事里面,叙述了这些年他所经历的,所知道的,所考据所采访到的一切。
他本身就是学编导出身,有那么多一手资料在,要推敲心理,还原旧事并不难。贺予在这方面很有职业素养,他的描写务求真实,对几乎所有人的描述都做到了客观冷静。唯独写谢清呈的时候例外。
他写他的时候,只能竭力做到客观,却做不到冷静。他总是打到一半现自己已经泪满面,或是含着泪笑出来。
这两年,贺予就这么日复一日地回忆着,以这种方式思念着谢清呈,思念着他还在的那段岁月。
他一直活在过去,活在故事里。
每天他行走在正常的社会中,平和地待人接物,对谁都淡淡的,喜与怒在他脸上都瞧不见。所有人都有点畏惧他,因为他太冷淡了,让人感受不到他身上的半点活人气息。
可是别人不知道,其实他每一晚回到家里,坐在电脑前打开文件,继续回忆着从前,想着谢清呈当时是怎么样的,写下他和谢清呈的故事的时候,他都是鲜活的,脸上都是带着无限生动的表情的。
他觉得在这个时候,谢清呈好像又在他身边了。
他甚至会看到谢清呈泡一杯姜茶走到他书桌前,把茶搁在他手边,仿佛在对他说,小鬼,休息一下眼睛吧,你不能仗着年轻就这么消耗着。
他接过那一杯热气腾腾的姜茶,马克杯是他从二手网站收来的绝版尼克狐和朱迪套杯,他很听话,慢慢地把茶喝完。
“我今天写最后一章了。”
贺予在完结前夕,曾对着坐在自己写字台边的谢清呈的幻影说,“你觉得我要不要把未来的事写完?还是只写到我去你墓前看你?……其实我知道,未来并不会像我写的那样,我活不到八九十的。“
他又喝了口热茶,望着谢清呈的身影。
谁都瞧不到的谢清呈,只有他看得见。
“因为我写完这本书,就要去找你了。你不要用这样责备的眼神看着我。“贺予笑起来,“一个人活着真的太现独了。“
“这两年,我回忆每一件往事,思考你当时的内心,我就觉得你还活着,我还能看到你。尽管有的时候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就空在那里留着白,但只要我还在写,我就觉得我还能触摸到你。“
“可是写完之后,我就不知道该去哪里寻你了。“贺予望着坐在书房另一把扶手椅上无声沉默着的谢清呈。
他看着那个男人清癯的脸。
“哥,今晚我就要把这个故事讲完了。明天……你还会来吗?”
谢清呈不说话,就用那种带着忧虑和责难的眼神望着他。
“你不过来也没事了,我很快就会去寻你。“贺予轻声说,“至于这本书,我会留存档案……你放心,我们俩的那些内容……我都会删掉,我不给别人看。那是只有我自己可以读的私稿。“
“我只是想,很多事情当下不能说,因为会牵扯到各种各样的机密,关联到很多人。但是我相信时间。总有一天,一切都可以解密,你不用再担心因为你的原因,秦老会遭至无法解释清楚的毁谤……你不必再声名水上书’。我留着它,希望到那个时候,他们能为你正名。“
“没有道理你付出了一切乃至自己的生命,却得不到一个好的结局。连一个属于你的公正评价都没有。“贺予说。
可是谢清呈好像并不在意这些,他坐在贺予的椅子上,垂了眼帘,翻弄着他书桌上的文件。
“哦……”
贺予看到他的举动,就又说,“那些是美育病院的后续经营战略,卢院长去年去世之后,我在帮着他孙女打理医院。小姑娘不是很有经验,我担心她走弯路后面几年需要她做的事情,还有一些给她的建议,都在这些资料里了。“
“你放心,我知道那是你很重视的东西,我都做好了规划的。”
但谢清呈还是低头看着那些档案。
贺予坐过去,很温柔地对他说:“我写的很简单,你这样看不懂的,我来给你解说吧……
他坐在谢清呈的幻影旁,一字一句地点着那些缩写文字,解释着其中的意义。
他讲完了。
抬起眼——
谢清呈已经消失了。
他身边什么人也没有,书房里没有第二个人,也没有那杯热气腾腾的姜茶。
只有屏幕上跃动的光标。
那光标停留在“全剧终”
三个字上。
贺予低下头,过了一会儿,他抬起手,将掌心覆在了那张他专门为谢清呈留着的椅子上。他在写他们的往事时,每一晚都能看见谢清呈的身影。
但他总觉得,明晚,谢清呈就不会再来了。
他咔哒关了电脑屏幕,走到露台,点了一支烟,看着茫茫夜空——沪州的夜几乎见不到星,地上的光芒太亮了,有时候科技太达了社会就会遗忘自然,并且逐渐地将这种遗忘视为一种习惯。
他呼出一口烟来。
这个时候他其实很明白卓娅,当一个人在世界上最重要的羁绊失去之后,是会不惜一切手段将它夺回来的。
能放得下,只是因为还有别的选择。
他没有。
他甚至对这个世界感到厌烦了,他知道暗中一直有人在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不管他是不是个好人,有没有野心,血蛊的存在对社会都是一种威胁。段璀珍死后,那些曾经负责这个案子的特工,有的就会被留下来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