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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那栋公寓附近,老徐就想起来了,这里的墙面是他粉刷的。当时为了那种低调的高级灰,他用进口的油漆调配了多次,试验了好几回,才让主家满意。在附近的绿化带里潜伏观察了半个月,他慢慢摸清了这里的人际格局。所以他黄昏消隐时分进来的样子熟门熟路的,径直走到林碧微的办公室,说:“林小姐,你的外卖到了。”
林碧微从电脑后抬起头,哦,原来是他。
埋伏的石头终于露出来了,林碧微叹了口气,原以为别墅的那个晚上,不值一提。像是一个小插曲,大佬不小心将备份之一的芯片放在桌架下的玉虎头盒子里,被不成器的儿子顺手偷去借花献佛给曾经心仪的女生,女孩典当虎头为父亲医治烂腿,芯片也顺利追回来。老丁仍鞍前马后伺候,插科打诨,根基很稳。各方都没损失,不过是河流里虚掷了一枚小石子,波纹退去,河面依旧平静。只是事后在偶然的深夜里,惊醒于接连的噩梦,老丁压下来,录像器嘶嘶转动……她会在心底问自己一句,林碧微,你值不值?可她很快就能找到理由为自己开脱,弱肉强食,一个女子,有什么办法呢?那些鼓吹的独立姿态,都是不能掀开门帘往里细看的。她见得多了,那不过是一种故作的姿势。
其实她没打算从周立那里辞职,原以为狐假虎威可以借力省点事,可真到了老虎身边,才知道步步凶险。在宋非给她的几个职位里,有去越南胡志明市监督新厂的,有去内地开发区做分厂人力资源总监的,可她还是选择了打理宋非个人收藏馆这个清闲边缘的位子。林碧微想,不过是揾食,没必要以性命作赌,陷入是非中心。可日子在继续,水是流动的,总会溅起一些涟漪,伴在猛虎身边,骑上去不易,下来更难,林碧微无奈一叹。
“我们又见面了。你是茵茵的父亲吧,做外卖了?”
老徐一脸焦灼:“林小姐,你能告诉我,茵茵现在到底在哪里吗?”
“不是在江西吗?新开了一家酒店,她在那里做领班,她主动要求外派到那里的,听说做得很好。茵茵好强,将来还会有出息的……”
“她在电话里,也是跟我这么说的,可我去找了,没有所说的那家酒店。”
老徐打断她,“不要骗我了,告诉我,她到底在哪儿?”
老徐的眼袋鼓胀着,眼睛灼灼,忍住汹涌的泪意。
林碧微本想事不关己,以一句反问撇开:你的女儿,她都不跟你说实话,我一个外人,怎么会知道呢,是吧,徐伯?这里面的浑水太深,她是真不想介入。可老徐突然扑通跪下,他身形高大,这猛然一跪,像一堵墙轰然倒塌,带着扑面而来的声势席卷了她。老徐哽咽道:“我就这一个女儿,已经两个多月没见到她了。闺女,你告诉我好吗?”
林碧微赶忙奔过来,拉住他,他花白的头颅摇晃在眼下,林碧微默然许久,说:“伯伯,你坐下。我只知道,她没事,现在过得也还好。别的,我就不清楚了。”
她接了水,端给老徐,俟其平静,甚至掏心地说:“毕竟,在这里,就像你在社会上一样。我们都是小角色,茵茵很聪明,她不会有事的,你放心,好好医你的腿,过不多久,她就会回来看你的。”
她在言不及义地劝慰他,“伯伯,有些世界,是你也是我不曾踏入的,所以有些事,你可能暂时不能理解,茵茵不愿告诉你,就是怕你担心。其实,她没一点事,从现实考虑,甚至可以说,交到了好运气,你放心好了。”
“你让我怎么放心?”
老徐拿出手机,“两个月没见她了啊。”
他翻出一张照片,林碧微看了一眼,天旋地转,是她在别墅那天被老丁剥去衣服录像时,徐茵茵从楼上拐角处照的。她的原意可能是留存证据好报警处理,在被林碧微制止后,出于恐惧,徐茵茵慌乱中发给在紧要关头唯一可以为她挺身托举的父亲,虽然她很快就表示发错了,并撤回。老徐正在涂墙的间隙,让年轻的工友教他使用智能手机,当时工友即时下载传阅,还开下流玩笑:“这女的谁呀,身材不错哦,挺白。谁发给你的,备注是‘阿丫头’,你闺女?我去,老徐,你女儿看这种图片,你可要当心哟。”
丫头前加个“阿”
字,是想女儿在手机通讯录里显示为第一个。当时老徐还辩解:“许是她手机中毒了,你不常说有病毒啥的嘛。”
林碧微明白他为何单找她来问了。
“后来我才认出是你。”
老徐说,“你肯定知道中间的内幕,能和我说说吗?我只想知道和我女儿有关的。”
该怎么说呢,事情都是一环套一环的,从哪里截取都觉得离奇,可她又没有能力将全局统筹在一起。是该说宋非怎么和妻子联姻并赶上时代的红利谋取到现在的势力的;还是说老宋十七八年前的一念之差,将一个不过是想走点捷径的北妹肚子搞大,女孩机关算尽太聪明却没能翻过大婆的手掌心,儿子引产被送到贫民窟呢?或者是说张皓宸亦即宋天心对老徐乖巧伶俐的女儿的觊觎之心?再或者是说老宋掌控他的政商帝国,古之贤者是坐密室如通衢、驭寸心如六马,他是坐密室如宝座、察监控以驭众人,藏在茶室观赏录下的各路要人不雅视频以控制各方且以自娱的怪癖,并不小心将某个芯片随手放在抽屉的盒子里被孽子偷取献给心属的女生作叩门之礼呢?或者再说为了讨好宋天心,老丁将徐茵茵派往另外的住处,并逼迫她以手机汇报父亲说外派到江西工作?抑或说她林碧微为了套取宋天心信任,骗他说他父亲肝癌晚期,哄出他和徐茵茵的故事;再或是说她从别墅出来,提上裤子,对老丁的举措,选择了默认?
很多细节她都是道听途说才能前后连贯的,这里面的关系错综复杂,她算什么呢?不过一枚小小的棋子,哪有资格看清全盘。既然是偶然役使的棋子,主角自有其谋篇布局,依附在狮虎旁边,安分地做个配角,拾取一些恩赐的残羹冷炙就是,她该怎样向局外的老徐道清这缠绕的脉络?
体味了其中的曲折,林碧微笑得煞是苦涩。“如果说真有什么错,就是不该把女儿培养得这么优秀。很多事情,是身不由己,事不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