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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感情,郑一介未曾向任何人说过。即便和林碧微拍拖,问到他之前有过恋爱吗,也被他以“我这样优秀的就等着和你匹配呢,哪会被那些歪瓜裂枣骗走啊”
之类的油滑腔调赖掉。林碧微也能想到,男子如他,能力一般,出身贫寒,性格闷骚,挣钱有限,没女孩看上也属正常。她自己不也是把他当成备胎拉锯了一两年,因为自己冒险翻车,做不成小三流了产,带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情,才愿委身于他的吗?
所以,和沈虹的情史,如丢进深井里的石子,郑一介以黑暗和沉默将之封缄。每每夜深人静偶尔起一点波澜,也会觉得难堪,那段迅疾的情感,让他觉得不体面,拿不出手,也就不再去想。
不体面的原因,一是沈虹学历低,二是她长得不怎么好看,微黑,瘦,髋骨壁立,那时年轻,贪床上那点事,每次做爱下来,她两边骨头总顶得他耻骨疼。沈虹还有点芭蕾演员那样的外八字,是她小时候家里孩子多,照看不过来,丢在地上任由她乱爬,硬生生崴跩着落下的。这么说她似乎带着嫌弃,却也发自内心地疼惜。后来他才想明白,沈虹和他,是一样的,同样的出身,同样的境遇,同一个气息,他的嫌弃,既是对她,也是深深地对自己。所以他对林碧微的迷恋,带着潜意识里和沈虹的对立,林碧微成长于县城,虽则家庭在城市里也很贫苦,但怎么着,都是天然的城市气质。另外,肤白、貌美、身材玉立、名校毕业、知性、优雅、得体,都是和沈虹反着的,也都是对他有着致命诱惑的。
可那时就是这样一个丑小鸭一样的女孩,先把他甩开,弃暗投明,跟了一个采购员。郑一介觉得这事这一生都羞于提及。虽然不用过很久,命运已向他摊开所有的剧情,再回头去看,从底子里,沈虹也许才是和他最相配的。
现在,他猜不出来,隔了五六年,那个给他最初爱和痛的女孩,找他何干?午休的时候,趴在办公桌上,郑一介想了很久,沈虹的眉眼已模糊,记得她下巴处有颗痣,这颗痣像是雾气里的信号灯,围绕着它,才能大致拼凑她的脸。可气味是顽固的,想起她,记忆里会浮起杜鹃花的香气,在逼仄的办公区,隔了几年,仍暗香一缕。
…………
“喂,你可小心点啊,别再往下去了,下面可是山崖。”
“嗯。谢谢你啊。”
“嗨,你在看什么呢?”
“噢。看它啊,走过的时候,刚好开了。”
“我看看。”
“好看吗?”
“嗯。真好看呢,红红火火的。”
“可惜他们都不看,花白开啦。”
他们就知道呼啦啦地上山。顾不上看。
“你在看啊,我也看。没白开。”
他说。
那时郑一介大专毕业,初来厂区不久,在行政部负责组织员工文娱活动。他们工厂里举行的优秀员工春游,去的是观音山,厂子里男生少,郑一介在后面拎着大家的零食和水,负重走着走着就落后了。看见她在路边攀着一根枝条往护栏下看,他就本能地喊一声:“嘿,要小心点啊……”
郑一介其实是最不会说话的,笨嘴一个,特别是当着女孩子。但那天却那么开口自然,就像这杜鹃到了春天就要开,他见了她就要久别重逢似的打一声招呼:“嗨。”
那时候他们都还青春得很,平日里拴在流水线上是疲惫的螺丝钉,一下子在这春光明媚的大自然中释放了出来,眼睛都是蓝汪汪的。
他问她是哪个部门的,她说了,他也说,她再说。杜鹃花在春天的额头上打响了殷红的第一枪,山花们正在欢天喜地地起义,驮着春风,很快就是花的海洋……暖暖的山风拂过沈虹的眼睛,郑一介似乎看见她眼睛里清澈的纹路。他问:“还要看吗?”
工友们可都走远了。她的眼睛还停在一簇簇的红花上面,“要不要我下去摘一些来?”
郑一介自告奋勇地说。
她摇摇头,抓紧被风诱拐出去的发丝。“我们走吧,下山的时候还看得见的。”
她喊他,喊了两声他才反应过来,“还说我,你咋也不走了呢?”
他舍不得走。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笑,是得走了,但是他却张开手指组成一个框形,对着她和花“咔嚓”
了一下:“太好看啦,要是有个相机就好了。”
那时候他们连手机都没有,但那有什么关系呢?这个画面郑一介刻在脑海里了。他一想起她,顺带着也想起了杜鹃花,分不清是花香还是她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