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他们在本该恐惧的时候,还能如此勇敢?
——因为我们是生灵,生灵唯有在恐惧的时刻方能勇敢。
那年那日,黄昏山岗,侧耳倾听父亲教诲的小剑齿虎或许并不会想到,有朝一日,这些自己原本并不甚理解的字词有朝一日将会化作命运的回旋镖,跨越上万年之久的沧海桑田、岁月变迁,终究飞回到了他的手中。
没有牺牲,何谈胜利?他向来以父亲的这句教诲作为自己的人生格言,却从未想过这句话恰恰蕴含了某个隐藏可能性的结局——倘若有一天,该轮到你自己以生命奉献给胜利呢?
若是放在以前,以求生为本能的他或许会选择逃避,再不去思考自己是否曾经许下过哪些誓言,你理解我的怯懦,我理解你的无力,你理解世界的宽广,世界理解你的渺小,于是在理解中寻找到了相互和谐的归宿,各有各的快乐。然而此时此刻,当第一次真正意识到某些需要自己守护的存在以后,直面近在咫尺死亡的他却反而笑出了声——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笑得很纯粹,纯粹到根本不带有任何的杂质。尽管前所未有的空虚和孤独早已将他的意识包裹,无形的寒风吹遍了浑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肤,可他那颗炽热的心脏,依旧在有力跳动的同时传递着生的证明。
世间总有些事,是我们永远无法解释也无法说清的,其中就包括必须接受自己的渺小和无能为力。在造化汹涌而来的力量面前,任何人都渺小得不堪一击,不管我们拥有什么,拥有多少、拥有多久,都只不过是拥有极其渺小的瞬间,可即便如此,每个人却仍旧可以选择成就怎样的自己。生存还是毁灭,无论如何,执掌生命的两位至尊从始至终都不曾缺席,仅仅只是还未出膛而已,毕竟,它们的胜负都需要子弹的确认,而你从未试过,又如何知晓——飞翔,起源于坠落。
其实我们都一样,一样真实而渺小地存在着。
或许,我宁愿自己是个最渺小的尘埃,心怀梦想以及实现梦想的愿望,也不愿意去作为失去理想和愿望的,最伟大、最孤独的永恒存在。
这一次,准备好了么?
一颗侥幸的子弹,它究竟选中了谁?
……
“咔哒”
,伴随着轮机的流畅转动,撞针立即发出机械碰撞的清脆声响。天罚依旧还活着,原因很简单——这只弹巢内没有子弹。说来也是,毕竟再怎么着也是六分之三可能性的对半开,一上来就死的概率确实并没有很多人所想的那么高。
“唔——”
眼见第一轮结局已见分晓,周围的班达尔纷纷以松懈般的集体泄气作为回应,甚至直到此时,个别胆小的旁观者方才想起自己的呼吸原来始终是被允许的,除此以外,还有不少年纪稍大的大臣始终维持着以拳紧攥胸窝的姿势,显是因过度紧张而被迫提前进行物理手段的速效救心。
在继续维持枪口抵住太阳穴姿势并环顾四周的同时,天罚还不忘再次露出了友善的轻笑,似乎正在对全场因自己而提心吊胆的观众们表达着深深歉意,可手上的动作却并没有任何迟缓——优柔寡断与踌躇不决,正是这个残忍游戏最大的忌讳,无论是狂热的观众还是残酷的命运,他们最想要看到的都是果断、了当的结局,他人的生命于他们而言,不过只是一场事不关己的豪赌而已。
不管他人如何看待,至少他已经学会了隐藏自己的情绪,因为情绪无法改变任何事实,只会影响自己的理智以及周围旁观者们的兴致。也许路易王仅仅只是将自己作为一枚随时可以因意外而抛弃的棋子,又或者当真如先前保证过的那般确保有他必胜的手段,但无论如何,这些都与他毫不相关了——他所要做的,不过只是一次又一次扣响这直接维系命运的扳机,就算注定踩雷,也一定要让血沫和碎片溅飞得格外潇洒、格外有价值。
当你习惯了在死亡边缘游走,便不会在真正面对死亡时感觉到害怕。
众目睽睽之下,他像第一次时一样快速地扣动扳机,枪口随即有如呻吟般传递而出响亮的金属摩擦声——但是并没有子弹紧随其后洞穿脑袋,这第二枪也是空的。他以享受人生最后时刻一般的觉悟令脑袋稍稍仰起,同时再次以手指轻抚冰冷的扳机。
胜负结果不掌握在自己手中,而是如路易王所说的那般,决定于手中这朵以恐惧、死亡为养料充分绽放的誓约玫瑰。
从表面上看,第三枪中弹的可能性与第一次时完全没有差别,但其实不然,由于先前的两度开枪所排除的都是空弹,弹巢中隐藏的那三枚致命子弹始终未曾解除威胁,这和努力不努力或是勇敢不勇敢毫无任何关系,局势反倒是会随着回合的递增与空枪可能性的排除而更加恶化,毕竟他愈发接近最终回合,下一枪正中子弹的可能性也会相应地愈发增加,直至无限趋近于百分之百的必死终局……
带来死亡的那颗子弹,此刻或许正与自己仅仅相隔一截短短的枪管。
“他哭了呀,保护区的胆小鬼哭了呀!”
在注意到天罚从眼角处缓缓溢出的透明液体后,不远处的金丝猴幕僚故意发出了嘘声,或许是打算以此收获同僚们的响应,又或者仅仅只是试图扰乱天罚的心态,如果是后者的话,那么很遗憾,他要失望了——天罚并未睁眼回视对方,仅仅只是将嘴角的微笑洋溢到脸部肌肉的极限所在。
我将以行动告诉你正确的答案:这不是胆怯的泪,这是我溢出的意志与勇气。
伴随着金丝猴刻意而为的笑声,第三枪如约而至。天罚不知道究竟该如何来形容第三次扣动扳机的这一段瞬间,呼吸、心跳、触觉、听觉……自己与世界存在交互的一切渠道都被强力抹去了,取而代之的唯一一片死寂的虚空。最后等待子弹降临的时间犹如蛛丝般被无限拉长,客观时间大约只流逝了不到一秒钟,主观时间却漫长得像是度过了整整一生。
好在很快就能迎来解脱了,无论是精神意义上的,还是物理意义上的,一切全凭最终的结果——
一秒钟过去了,意识仍旧清晰存在,肉体也全无任何损毁过的痕迹。
穿堂风隆隆,那是奏起的悠扬凯歌——看起来,是他赢了。
班达罗格朝堂上的沉寂又延续了超过十秒,终于彻底淹没于四面八方响彻而起的喧腾,吉吉、刺头军部众、大白牙和他的山魈兄弟们、保守派的大臣集团,甚至包括少量金猊势力的党羽——无一例外,全部抱以欢呼、尖叫与掌声。
即便是内心再麻木不仁的班达尔,也绝无可能在目睹完眼前的全程后依旧维持住自己的波澜不惊,他们知道,在决心与意志这方面,自己比不了眼前这只剑齿虎。生存是全体生命与生俱来的本能,为了活着,即使面对最为厌恶的对象,绝大多数庸者也会毫不犹豫地低三下四、跪地求饶,毕竟尊严和生命究竟孰轻孰重这个问题,对于绝大多数平凡者来说答案似乎都是唯一的。然而就在眼下,他们却有幸亲眼见证到截然相反的答案,以及紧随而后由此引发的生命奇迹。
生命的伟大,并不止有苟延残喘般的得过且过,更在于定格于短暂瞬间的辉煌永恒——这只剑齿虎的所作所为,足够赢得绝大多数班达尔由衷萌生的崇高敬意。
与班达尔们的兴奋截然相反,赢得赌局的天罚反而显得格外平淡与冷静,仅仅只是在稍稍松口气后放下手枪,同时抬起另一只手去抹额头上的冰冷汗珠,比起所谓胜利的喜悦,倒更应该形容为死里逃生后的庆幸与欣慰。毕竟对他而言,对局的胜利与否与自己全无任何相干,这场侥幸获取的胜利应该归功于运气——又或者说,是应该归功于誓约玫瑰的仁慈。
如果武器真的也有独立的生命与意识存在,那这是否也说明了——在誓约玫瑰看来,自己的这条小命还有继续废物利用的残余价值?若真是如此,看来今后他得继续像个胆小鬼一样,无条件遵守生灵“热爱生命”
的基本准则了。但愿从今往后,自己不会再遇上类似今天这般游戏人生的赌命博弈,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
“在下的使命业已达成,接下来就看大王如何信守承诺了……在确保狼女王及其臣属的安全以后,无论大王打算如何处置在下,在下都将服从处置、悉听尊便,绝不会有半句怨言,唯有一点小小的祈盼,希望大王能够明了——”
在将左轮手枪放回大白牙手中的托盘后,天罚朝王座方向拱手行礼道,“但愿从今往后,大王的枪口将始终对准残暴的敌人,而非自己的伙伴。”
屏风后方,路易王的身影同样维持着出人意料的淡定,甚至淡定到有些诡异了。但是天罚相信,真正的路易王——莫格里,此时此刻心绪的波动绝不会逊色于自己,毕竟这可是登基两年以来,身为傀儡之王的他第一次在公开场合以无可置疑的手段,光明正大地挫败了权倾朝野的金猊一党,完全可以堪称一场前所未有的政治大捷,只是碍于顾及大全的君主立场,方才不得已继续维持着眼下寒冰一般的冷漠无情。当然,剑齿虎也清晰地了解事情绝不会就此顺利终结,局势发展到现在,所谓的当众审判不过只是路易王为了一碟醋而精心准备的一桌饺子罢了,饺子已经备好,接下来就该到上醋的回合了——
“大王,大王万万不可呀!”
毫不意外,又是那个金猊的幕僚跳出来搞事了,只是不同于先前挑拨开战时的理直气壮、振振有词,眼下金丝猴的发言充斥着支支吾吾的不安与畏怯,连带着腿脚都不由自主开始了颤抖——天罚有理由相信,若非是有主子在场旁观,他或许绝无胆量贸然上前狺狺狂吠——“这可是我们班达尔·洛格全体子民报仇雪恨、振奋军民斗志的大好良机,大王怎能对此区区卑贱小人信口开河,因小失大、因私废公?祖国即将面临灭顶之灾.保护区与犬族两路大军云集边境,随时计划着将我们彻底逼向毁灭,如果不果断采取措施严惩使者与那些狼崽子.任凭他们的存在动摇全体军民决心,我们将会像两年前那样再次失去一切重铸班达尔荣光、为英雄王陛下报仇雪恨,吾辈理应义不容辞……同胞们,你们说,是不是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