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妻脸色苍白,绣花的手停了下来,茫然地看向他:“可是太子,总该顾忌清誉。”
她终究是诗礼大家出身的小姐,念诵着圣人之言长大的她,实在无法相信太子宁愿在青史上留下暴君的骂名,也要坚持如此酷烈的手段。
钱家主苦笑:“我原来也以为太子是年轻冲动,如今回过味来,才知道着了他的道。”
那位年轻的储君,行事果敢狠辣是真,冲动莽撞却只是伪装。
他江南此行,只拿几家人精准开刀,非但没有牵连其党羽的意思,还大度地分出了唾手可得的利益,引得本该团结在四大家麾下共克时艰的中小型家族们纷纷倒戈,甚至还赞扬起了太子的圣德之举。
“咱们几家蒙难,那起小人蜂拥蚕食,吃得满嘴流油,当然会对太子大唱赞歌。至于将来会不会重蹈覆辙,那些短视的东西是想不到的。”
太子剑指江南,如今不过是借着地头蛇的手来度量田地,等江南六道的田亩全部登记造册完毕,他一定会有后手等着。
也许蜂拥蚁聚的逐利者中也有清醒的人,但是在滔天的利益和贪婪的狂风巨浪面前,他们又能保持多久的理智呢?
至少看现在的情况,几乎所有人都沦为了欲望的傀儡,甘之如饴地在太子为他们规划的末路上狂奔。
钱夫人眉间愁云萦绕,被绣花针刺破手指也浑然不觉:“可是老爷,江南现在到处都是太子的人,咱们的儿就算是离开,又能走到哪里去呢?”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没了家族的庇护,钱就算是逃跑,又能跑去哪儿。
听到老妻的疑问,钱家主神色中带了几分凄楚:“你可知道,太子秘围陈家,怒陈其数十条大罪之后无论老幼就地格杀,但偏偏陈犰这一支逃了出来。”
“你以为是为什么?”
老妻震惊地抬头:“难道是陈犰……?”
钱家主沉痛地点了点头。
他坐的有些累了,起身朝床榻走去。
这张万工拔步床还是新婚时钱夫人带来的嫁妆,廊庑上精雕细琢了各种吉祥的纹样。他爱惜地用手一一拂过去,直至滑到床头旁那副郭子仪拜寿图才缓缓地停了下来,人也随之靠倚在床上。
半晌过后,他在一片死寂里出一声怆然的冷笑,音调阴恻恻的,让人不寒而栗:“我们的儿,当然是要去太子的手下。”
威风了大半辈子,临了临了,他还是退缩了。
只希望堵上他这具残躯,与家族其他人的性命,还能为不成器的次子,换来一个安然终老的结局。
*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冯修微从一处营房闪身出来,手里还拎着一个黑乎乎的包袱。
施景辉在外面守了半日,好容易见她出来,连忙迎了上去,条件反射般要接过她手上的东西,却被冯修微轻巧地躲了过去,转身交给了身后的副官。
这时原本如浓墨般沉甸甸地压在天空中的乌云倏忽散去,明月的清辉洒下,施景辉猛然现,被副官提在手里的包袱居然在慢慢往下渗着某些鲜红的东西。
他后颈一凉,惊疑不定地看向爱妻。
冯修微满不在乎道:“这人还想着送信出去求救,我只能先杀了。没想到他居然就是此地的守备,那我还有什么办法,只能拿他的脑袋去交差咯。”
江南总兵是冯士元手把手调教出来的,忠诚自不必说,闻承刚到,他就利索地将虎符交了出来。
真正需要冯修微他们解决,其实只有与大族打成一片的各地守备们。
有虎符在手,他们行事倒也方便,上千精兵把门一堵,再亮出虎符和盖着太子印信的敕令,但凡有点眼色的,都会乖乖交出军权。
当然,其中不乏与士族捆绑太深,不得不负隅顽抗的。至于这些人的下场,副官手里还在滴血的包袱就是最好的例子。
努力忽视掉人头包袱带来的不适感,强行镇压住浑身的鸡皮疙瘩,施景辉轻笑着拉过新婚妻子的手,关怀道:“你晚膳还没用呢,刚才又劳累了一场,现在可是饿了?”
被他这么一问,冯修微才觉已经到了深夜,摸了摸咕咕作响的肚子,恍然道:“我就说哪里不对劲呢!”
随即转头交代副官:“你去问问厨子,前些天做的羊血肠是不是能吃了,叫他切些来给我和姑爷下酒。”
又对施景辉巧笑倩兮:“江南人不爱吃这些,到处都买不着,我可是想死这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