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剌也先带着英宗皇帝四处要挟的消息很快传到北京。众人面面相觑,因为这明显是打着大明天子的幌子,进行招摇撞骗。既已有前事,以后必然还会发生。为了以防万一,于谦紧急驰谕各边镇,明确指示道:“自今瓦剌奉驾至,不得轻出。”
国不可一日无君。尤其在发生了多起朱祁镇本人亲自传旨骗开城门之事后,大臣们越来越意识到:英宗皇帝返国无望,应该为大明朝选立一位新天子。
立新天子有两大好处,一是利于明廷政令、军令的发布和推行;二是当也先手中的朱祁镇不再是大明皇帝后,也就失去了致命的杀伤力。
新的国君人选只有两个:现任太子朱见深、郕王朱祁钰。太子朱见深只有两岁,自然无法理政。郕王朱祁钰年富力强,无疑是最合适且最没有争议的人选。
理虽如此,但无人敢轻易提起。此时,郕王朱祁钰虽然名义上代理朝政,但大事须白孙太后。尤其重要的是,郕王朱祁钰不是孙太后的亲生儿子。在古代,历朝后妃为了立自己的儿子为帝都是殚精竭虑,费尽苦心。孙太后也是如此,她不能忘记,当初她是如何母凭子贵,靠“亲生”
儿子朱祁镇争得了皇后的地位。最不能令她容忍的是,如果立郕王朱祁钰为帝,那么按照礼法,他那出身卑贱的母亲吴氏也应被尊为太后,便能与她孙太后平起平坐了。
因为常年在宫外过着近乎隐居的日子,朱祁钰母子的性格都有些怯懦怕事,凡事不敢出头,与世无争,因而母子二人与孙太后及英宗皇帝朱祁镇倒也能融洽相处。如果没有土木堡的狼烟,软弱的朱祁钰母子肯定会平静地度过一生。当朱祁镇陷落敌手后,朱祁钰便立即被推到了前台,盖因为明宣宗朱瞻基只有两个儿子——一个当了敌人的俘虏,剩下一个便是朱祁钰了。
朱祁钰最初监国时,临朝议政的诸般事务只让他觉得惶恐而烦恼,而并没有大权在握的喜悦。这也是由特定的历史背景所决定的。彼时正当危急时刻,朝中之事千头万绪,状况连连,每天都有大事发生,即使是有丰富治国经验的人,也会茫然无绪,更何况没有任何从政经验的朱祁钰。他一直很担心自己能否执掌好朝政,也从来没有奢望能真的取代兄长,登上大宝之位。
然时势比人强。当朱祁钰当上监国后,他身边有一些人便出于个人私利将政治赌注押在了他的身上,对他大谈皇帝君临天下的权势,怂恿朱祁钰即位为帝。朱祁钰在反反复复中犹豫着,情绪真是坏到了极点。他的内心交织着各种矛盾,难以下定决心。但是历史却偏偏给了这个颇想逃避皇位的人一个特殊的机会,明廷以于谦为首的重臣们开始行动了。
八月二十九日,距明英宗被俘虏十四天后,文武百官事先经过商议,合力请孙太后立郕王朱祁钰为帝,以安人心。
郕王朱祁钰虽然已经有心理准备,但听到群臣公然在朝堂上提出,不禁大为胆怯,惊让再三,并站起来,打算避归郕王府。群臣力请,朱祁钰无可奈何,只好道:“有皇太子在,卿等何敢乱法?”
这是一句相当有力的措辞,群臣不敢再说。
此时,于谦再一次挺身而出,正色道:“臣等诚忧国家,非为私计。”
但郕王朱祁钰总算代理了几天朝政,知道目前局势万分危险,瓦剌手握英宗皇帝,对北京虎视眈眈,整个大明朝廷都岌岌可危。他如果当上皇帝,面临的不是天下人憧憬的帝王的权势,而是一个乱得不能再乱的烂摊子。面对朱祁钰的推辞犹豫,于谦苦口婆心,以“社稷为重君为轻”
加以劝说。
这时候,刚好明廷派往瓦剌的使者都指挥岳谦回到京师,声称英宗皇帝有旨,命郕王“继统以奉祭祀”
,意思是让朱祁钰继承皇位。时人包括殿上大臣对此多有质疑,认为岳谦没有英宗书证,大为怀疑。
岳谦到底是否真的奉有英宗朱祁镇口谕,还是受人指使故意撒谎以说服郕王朱祁钰,始终没有明确答案。但毋庸置疑的是,岳谦在关键时候起了关键的作用,恰到好处地出现,恰到好处地烧了一把火。岳谦口传明英宗圣旨后,郕王朱祁钰这才同意接受孙太后懿旨。朱祁钰既已被说通,剩下的就是孙太后那一关了。
孙太后没有政治经验,却不是傻子,她很清楚郕王不是她的亲生儿子,将来必然不好控制。虽然她遵从丈夫遗愿,一直以来善待郕王母子,可这善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她从骨子里看不起这对出身卑贱的母子。而且郕王并不是唯一的储君候选人,她的丈夫宣宗皇帝还有一个亲弟弟,即襄王朱瞻墡,此时就封襄阳。从血缘上而言,襄王和郕王不相上下,但若要保障自己的利益,显然襄王朱瞻墡是更合适的人选。于是,在权衡了种种利弊后,孙太后决意迎立朱瞻墡为帝,命人取来襄王金符,派人去襄阳召襄王入京。
这位襄王朱瞻墡为太皇太后张氏亲生,在藩王中资望最崇,名声极好。当年他的兄长宣宗皇帝朱瞻基壮年去世,太子朱祁镇时年九岁,据说太皇太后张氏一度有要立襄王朱瞻墡为帝的想法,至少当时朱瞻墡有嫡子的身份,是大有机会的。如今,幸运再一次降临到朱瞻墡头上。然而,朱瞻墡却不是个贪恋名利权势的人,他接到孙太后诏书后,立即上书,请求立太子朱见深为帝,由郕王朱祁钰监国,从旁辅助。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孙太后也没有其他办法可想了。她眼下最关心的,是儿子朱祁镇能否安然无恙地回来。至于谁当皇帝的问题,反而在其次。
就在这个时候,孙太后听到流言,大臣要立郕王朱祁钰为帝。于是,孙太后在司礼太监金英和兴安的陪同下,召见于谦等重臣垂询。
于谦自然主张立郕王为帝,这已是经过朝议的定论。对于立郕王后英宗朱祁镇的安危与去向问题,于谦在拜见孙太后时也有一番解释,他认为:立新皇帝后,英宗该被尊为太上皇。立郕王为帝,则太上皇归国有日;立太子为帝,则太上皇还国无期。因为如果立郕王,也先手中的太上皇将变为“空质”
。立太子为帝,因为太子年幼,如果太上皇归国,即便不复位,也必然训政。这样,对也先而言,太上皇仍然奇货可居,还会继续有种种要挟的行动。
重臣们纷纷赞同于谦的意见。孙太后虽然不愿意看到郕王朱祁钰当上皇帝,但她并非有主见的女人,事已如此,她也无可奈何,只好同意按群臣的意见办。
临退出前,心思缜密的于谦还提了一个旁人不敢触及的敏感话题,那就是如果英宗朱祁镇能够归国,会不会复位?
孙太后还没有回答,司礼监宦官兴安已经抢着回答道:“自然还是太上皇。”
孙太后为情势所迫,只好也跟着道:“太上皇归国,名号不变。”
明确表示即使朱祁镇归国,仍然只能当太上皇,不再是大明的皇帝。
于谦等人退出后,孙太后陷入巨大的失落中。但她随后又想到了一个更为长远的问题:她的孙子朱见深仍为皇太子,新皇帝却是朱祁钰。自古以来父死子继,朱祁钰虽然现在还没有儿子,但其人还年轻,将来有了儿子后,有什么理由不改立他自己的儿子为太子?就跟她曾费尽心机要当皇后一样,朱祁钰也一定会想方设法废除朱见深的太子位,改立他自己的儿子为储君,这算不算是一种巧妙的因果报应?
孙太后虽然不那么精明,但她毕竟经历过险恶的宫廷斗争,开始为孙子未来的命运担忧,亦第一次对早已过世的废后胡善祥产生了愧疚感[2]。
然对孙子的处境及未来,孙太后考虑了很久,也没有什么好的解决办法。唯一能做的,仅仅是选派一个得力的人安插在朱见深身边,无微不至地照顾孙子。这时候,她想到了宫女万贞儿。
万贞儿,山东诸城人氏。因为孙太后是山东邹平人氏,说话带有浓重的山东口音,一般宫人不容易听懂她的话,为了方便,孙太后所选用的宫女都是家乡山东籍的。万贞儿生父万贵因亲属犯罪而被外贬,为了日后有所依靠,他托付同乡将年仅四岁的女儿带进皇宫当宫女。万贞儿幼年进宫,在孙太后宫中听差,聪明伶俐,懂事乖巧。孙太后视之若女,无话不谈,是最可靠的心腹。
于是,孙太后将万贞儿叫来,嘱托她照顾太子。自此开始,万贞儿入太子东宫,开始照应太子朱见深。
这一年,万贞儿十九岁,朱见深年仅两岁。谁都不会想到,这个美艳丰腴的宫女在日后会登上大明的政治舞台,写下一段不可思议的传奇历史,并造成了明朝第一个外戚乱政的局面。这是后话,后面再表。
除了孙太后之外,紫禁城中还有一个人陷入了巨大的不安,这就是明英宗皇后钱氏。钱皇后出身卑微,凭美色得立为皇后,英宗朱祁镇一度想给她娘家加官进爵,却被钱皇后拒绝了。皇后娘家没有封官,这在大明历史上极为少见。而此时的钱皇后因为日夜为皇帝丈夫担心哭泣,已经哭瞎了一只眼睛。祸不单行的是,她在睡梦中跌到地上,腿也因此折断而伤残。
钱皇后的辗转反侧、日夜不安,倒不是怕郕王朱祁钰当上了皇帝,而是怕英宗朱祁镇自此再无归期。尤其是瓦剌一旦知晓明廷另立新君后,朱祁镇就此失去了利用价值,搞不好一怒之下还会杀了他,这叫钱皇后如何不担心呢?
然在风卷云涌的时势面前,即使是太后、皇后,喜怒哀乐也只是个人的心绪,渺小得微不足道。大江东去,滔滔洪流,终将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九月初四,大同总兵官广宁伯刘安从大同回到京师。在奏报敌情时,刘安声称瓦剌太师也先愿意将妹妹嫁给英宗,与大明结亲,又说英宗皇帝已当面封他为侯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