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抱拳,施以汉族之礼:大宋钦使张子公携同副使杨新勇等拜见二位钦差大人,恭祝大金皇上万岁金安…
宋使…免…礼…子公安好?施宜生激动的语不成声,伸手欲抓张子公手腕,却被轻轻推开…
施宜生叹息,揉眼以掩饰失态,携手共游的年少时光却清晰浮现在眼前…
张子公心有不忍,都是风烛残年、行将就木之人,施宜生有再多不是,都已不能回头,却又实在不能接受他的过往,心中矛盾,神色恍惚…
如此细节,尽被耶律翼收于眼底。
双方落座,施宜生恢复常态,道:若老朽未记错,张大人与宜生同年吧!再过二十余日,我们都年逾古稀啦…
不敢与上使同年,下使今年六十九岁…张子公道。
还不是一样嘛!施宜生苦笑着:老朽见你是老糊涂了。
下官记性好着哩!再老都不糊涂…张子公一语双关:上使若是不信,可否对上一对?
沉思片刻,吟道:曼余目以流观兮,冀一反之何时?鸟飞返故乡兮,狐死必丘。信非吾罪而弃逐兮,何日夜而忘之?…
施宜生愣愣望着他,面有惭色,微一思忖,接道:心郁郁之忧思兮,独永叹乎增伤…以袖揾泪。
鸟恋故林,鱼思旧渊,狐狸身死,回生地,施宜生何尝听不出张子公的讥讽之意?
唉!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已百年身…心下恻然。张子公亦以袖拭泪。
施宜生站起身,踱至北窗下,轻轻闪开一缝,寒风呼啸,铺天盖地而来,纸笔尽落于地。
他打了个冷颤,赶紧关上窗户,若无其事地道:今冬的北风可真厉害,南方没有这么猛烈的风吧?
张子公摇摇头:没有…现在的江南一如往年,风和日丽…
不知何故,最近几年,北方的天气一年比一年冷…前几日,老朽遇到一个风角术师,他断言,明年会比今年更冷…这鬼天气…施宜生咒骂着。
杨新勇弯腰将纸笔捡起,刚欲放于案上,施宜生捋起袖子,充满深意地望向他:笔拿来…
张子公心有所悟,道:下官记得,上使大人的诗词曾是我朝一绝呢!值此腊八,施大人何妨再作冯妇,让我等开开眼界?
耶律翼虬髯戟张,怒喝道:张大人…下国使臣听真,吾等来此公干,可不是陪你吟诗作赋、卖弄风月的…
鲁莽武夫…张子公摇摇头:上国亦乃礼仪之邦,尊使出言不逊,难道这便是大金的待客之道?张子公冷言反击。
耶律翼一时语塞,只是恨恨地望着张子公。
施宜生对耶律翼摆摆手:副使不得无礼…
面对北墙,施宜生略加思索,以笔蘸墨,字体瘦劲:《题壁》诗一挥而就,无愧昔年“神童”
之名。
张子公轻念道:君子虽穷道不穷,人生自古有飘蓬。文章笔下千堆锦,志气胸中万丈虹。大抵养龙须是海,算来栖凤莫非桐。山东宰相关西将,俯仰怀贤倚暮疯…
张子公长叹无言,此等人才在大宋居然无立锥之地,心下对施宜生多了层理解与宽容…
对施宜生来说,胸怀锦绣却报国无门,又是一种怎样的绝望?
阴冷的眼神从施宜生、张子公身上移开,望向北窗,耶律翼心有所思…
故园南望,云雾苍茫,万山遮住,临安归途…
宋金终将兵戈相见,二人各为其主,亦终成仇雠,命运就是这般残酷。
施宜生想及此,掷笔于地,老泪纵横:子公…宋使…你我今日情谊断,从此山水不相逢…言毕,瘫坐椅上,再无言语。
耶律翼极不耐烦地向宋使一行交待觐见礼仪,又按金帝旨意,粗略传达朝廷年前举办的一些庆新活动。
杨新勇欲问仔细,耶律翼推说不知,宋使上下无不愤慨。
施宜生呆呆地望着房梁,春季的燕窝依旧在,明年,燕子还会识得来时的路,他呢?故国万里,烟云遮断,今生,他恐怕要埋骨异乡了。
施宜生蹒跚离去…
张子公亦不禁泪出如雨,故国情,故人情,同窗情,皆随一《题壁》诗烟消云散,从此云天两隔…
北方习俗,腊八入年。
驿官着厨房为宋使一行张罗应景的晚宴,腊八粥、腊八蒜、咸腊肉、各类菜肴,一如前宋旧制。
众人却有梦里河山之感,俱都悲戚。
张子公让沈月白传语铁宗南戌亥之交驿馆相见。
扮作书僮模样的沈月白快马至城中一处杂货店,购置些干果点心,趁机对掌柜低语几句,机灵的年轻伙计便从后门而出,晃晃悠悠走向店外。
张子公心烦意乱,实在没什么胃口,嘱咐杨新勇陪唐怒等人多饮几杯,便早早回房休息。
众人亦都心情沉重,身在故国他乡,人人心生郁结,哪有什么饮食的欲望?
戌时一刻,北风渐止,繁星满天,一弯新月驻留庭院当空,洒下一片碎白,更增添深冬的寒意。
披上一件裘衣,张子公心事重重地走进院中,坐在八角亭下,想着日渐复杂的国事,不禁心头茫然。
大金这边正盛食厉兵,枕戈待旦,南朝却依然歌舞升平,醉生梦死,肓然不知祸之将至。
浩瀚的星空,蔚蓝深邃,凄冷的林梢,流月无声…二更鼓响,惊醒张子公的心事。
夜风吹过,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到底是老了,想当年,陪圣上突围时,这点寒冷算得了什么?
山河破碎,身世飘零,张子公悲从中来,满心凄惶,禁不住畅抒胸臆:六旬已过,半生薄凉。也曾克己奋,胸怀激荡。幻想横刀立马,还复故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