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包拈筷子啪的敲开信雄朝我脚边晃近的大脑袋,说道:“差不多快一年有余了吧?有乐出去跑一趟回来,还以为信盛、林秀贞他们仍在家里呢。糊里糊涂,懵头懵脑,对谁的死活都从来漠不关心。你知道他小时候有一阵子去跟义昭那个弟弟玩耍得很好,结果那个玩伴被杀了,他一点反应都没有。既不惊讶,也看不出悲哀。就那谁,你还记得吗?叫周暠还是周皓那个……”
“周皓应该是小一点那个,”
信照夹蛙肉放我碗里,吮着筷子说道,“记得我那时也跟其中一个玩耍过。想不起来是周暠还是周皓了,总之他们俩人很相似。义昭这两个年小的弟弟竟然全都被久秀他们杀了,也真够狠的。我听说是义荣叫人杀了一个,久秀也诱杀一个。后来久秀的手下追杀逃出京畿的义昭,还跟你父亲和信虎公干了一仗,听说很惨烈的是吧?”
“率队的是柳生宗严,”
信包搁箸抬眼,向我投来若有感触的目光,说道,“我听闻他不忍赶绝,目睹了你父亲‘筑后守’大人力战中铳,仍然浴血奋战,掩护信虎公与义昭撤离。据说宗严突然出手,斩杀了同行的刺客,一个不留,扬长而去。后来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被久秀猜疑,还给宗严穿了小鞋,没少吃苦头。我兄长闻知你父亲如此身故之事迹,当众竟红了眼圈,眸中有泪花。从此在他心目之中,你的份量似更不同。”
柳生庄的庄主宗严,并不甘于只在垂柳荫下做一个土豪。他曾是阳舜坊顺庆及后来三好长庆的家臣,与三好家翻脸后又成为信长进入久秀领地的向导。宗严与久秀属下的多武峰众徒作战时被射中拳头,随即在返回柳生谷的归途半路坠马生命垂危。那时我和流浪的家翁信虎公遇到他,陪伴他至痊愈。听闻其长子严胜于辰市合战中被铁炮重创后无法挥剑,备受身心创伤打击的宗严退隐。但其实只是托病引退而潜心研练剑法,宗严起初向“一刀斋”
学刀,其后跟随“神取”
学剑。自从遇见剑术大家信纲,宗严先败于其弟子丰五,随即请求与信纲再战,败于信纲。从此宗严心悦诚服,成为信纲的弟子,不久后领悟“无刀取”
的奥秘,成为畿内第一的剑豪。
他第五个儿子宗矩日后成为兵法大家,起初在我身边,随后成了秀忠的剑术师傅,跟随将军秀忠一同出兵征战,守护在他的身旁,深获信任,受封从五位下的官职,负责监视各诸侯。宗矩晚年仍持续受恩赏,官阶晋升至从四位下,领地达一万二千五百石,得以位列“大名”
。秀忠去世后,因见我出家无聊,宗矩亲自拉来一车我喜欢的书籍,还让他的友人泽庵帮我将这些有用的书推而广之。
我很高兴,毕竟这些书急难找齐,其中主要有明朝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内阁次辅徐光启的农书,尤其是我觉得对老百姓很有用的《甘薯疏》以及水利、树艺、蚕桑、牧养之类著作。我委托泽庵尽快将《甘薯疏》抄录寄给九州的义弘儿子忠恒家里。后来听说他们萨摩那边种薯越出名了。
秀吉家族彻底灭亡后的那一年,家康赐封为武士、俸禄二百五十石领地的英国水手威廉·亚当斯去琉球逛一趟顺便如获至宝的带回番薯,并由平户英国商馆长理查·考克斯在我们这儿成功栽培生长,其实并非最早,那是英国人吹的。九州那边老百姓早就种薯,幸侃最爱吃。义弘儿子忠恒他们派遣家臣吴济去征服了琉球后,就更不缺薯吃了。其实薯早就从琉球或者别的地方悄然传去了九州,然后蔓延四处了。称为“地瓜”
的东西甚至当我年少时候在清须乡下也见过,还吃了它的叶子。而在甲州,我们山上还有形状各异的薯,用糖煮很好吃。
大约在宽永十年,时为明崇祯年代,徐光启去世。在他编译的历书中,他引进了圆形地球之说,介绍了经度和纬度的概念。他根据第谷星表和传统星表,提供了第一个全天星图。当时我怀着叹惋的心情翻看了徐光启参加编译的《测天约说》、《大测》、《日缠历指》等书,其中有他和利玛窦共同翻译的《几何原本》,以及他撰写的《勾股义》,可惜我看不明白。就转头笑问阿福:“什么是‘勾股’啊?”
身后这位诡异的老女唯唯喏喏,抱着我的小狗一脸懵然。年幼的由罗在奶妈阿福怀里天真地舔着爪,随即向我吐舌儿。
阿福在我面前就是这样,总显得比那只名叫由罗的小狗还乖。然而我知道,她在别人跟前作威作福。
宗矩也著书,同车给我送来的就有他写的“兵法家传书”
和“玉成集”
,这些我倒是能看懂。其实他在治政与计策上的成就和贡献远远大于其在剑术上的造诣,秀忠的儿子家光在计略上有疑问时都会去询问。这也是其受到宠信的缘由之一。世人则多数将他看成恶吏。
“信照跟宗严也算是半个同门,”
信包抹了一下俊俏小胡子,随即吸了吸烟卷儿,吞烟吐雾道,“听说他跟‘一刀斋’学的刀法。你那叫‘一刀流’是吧,信照?”
“不提这些了,”
信照摆了摆手,忙着夹菜到我碗里,摇头说道,“我就砍瓜切菜行。咱们家这些小孩都不爱打打杀杀,其实信忠跟他爸爸也不怎么喜欢攻这儿攻那儿,不过我们从小没了父亲,周边群敌环伺,处境又险恶,我哥从小当家,他也是逼出来的。其实他本来比谁都爱四处去玩。”
“走上了这条路,想全身而退就很难了。”
信包啜饮红酒,叹了口气道,“就好像你家那个胜赖,他就是骑虎难下。本来并不争着当一家之主,偏偏让他来当家了。结果别人不服,他又没钱可用,取天下取不成,唯有坐以待毙。就算他想投降都不行啊,即便想讲和也讲不成,家中其他人不允许他示弱,我那位当家哥哥也不接受……唉,我们替他忧心没用,这个局面难以善罢。”
我并无求他们为我家那些人说情的想法。在那位眼神疯狂的哥哥跟前,其实他们说不上话,就算说了也没作用,反而难免要使他们自己处境难堪。我知道即使归顺或可避免家破人亡,胜赖身为甲州之主信玄子嗣,他宁死也不会做此抉择。况且我听说信长不允许胜赖他们归降,还明确下令不许高天神城里被围困的甲州将士投降,让三河方面致他们于死地。
我只想去胜赖身边,设法帮他阻止开战。就在暗转念头之时,听到外边有人叫喊:“快看怪鸟!”
信雄晃动大脑袋而出,往庭院寻声觑去,随即又转返,拉我之手,招呼道:“快跟我出来看怪鸟。信照、长利,你们也出来瞧瞧那些是什么大鸟来着……”
“想是传说中的鸵鸟,”
我被拉去廊外,鞋还没穿好,旁边就冒出了一些好奇的家伙,聚在庭院观鸟谈论。信孝从股后拔个茄子出来,伸去喂鸟,说道,“我听信澄那边帮他养骆驼的家伙说,鸵鸟大概就是这种形状……”
“想什么呢?”
贞清赶着那些怪鸟穿庭过院,摇着头自感好笑道,“哪来的鸵鸟?这是西班牙商船送来的火鸡。昨晚你们才吃着它们的肉,今儿转眼就不认得它们本尊啦?”
“火鸡长这样?”
就连信包出来一看,也惊讶道,“这副尊容真是太丑了。没想到它们长这样难看,你们看那嘴和下巴还挺恶心的。毛稀稀拉拉,皮也皱皱巴巴、疙疙瘩瘩……昨天我直接吃火锅里的鸡肉,没瞧过其生前完整形状。要是先看到它们整个样子,我就没胃口了。”
“吃都吃了,还要选美呀?”
贞清赶鸡道,“番鸭你们也嫌丑,不是照样吃得很香?别光看热闹,过来帮忙!我要把这些鸡赶去给阿市那边,还须分出一两拨顺便送去给阿犬殿,以及犬山殿……”
我趁帮着赶鸡,一路琢磨怎样开溜。即便不太舍得就此离开这家人,却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正穿廊过院,忽见前边有一帮家伙伸着脖子在假山石头上往高处爬着眺望,有人指着某个方向说道:“信正的小祠着火烧掉了!”
我闻言转觑,然而从这边望不清有无火光烟焰。一人提桶匆匆跑过,叫嚷道:“还愣着干什么,赶快去帮着扑火……”
贞清赶着鸡问:“怎么回事?”
“他的书全烧没了,”
一个提桶的家伙往鱼池里勺水,说道,“还好他没事儿。不过也没什么损失,里边只堆放有一部书,本来就没人看。”
“说不定是他自己烧掉的,”
信包招呼我们往回走,摇头叹道,“送给谁都不肯要,虽是送给我一本,可我也没看。咱们回去罢,料想这会儿烧都烧没了,还扑什么火?”
信雄拉我回屋,先奔跑而入,趁信包还没进来,忙捋袜而觑,口中赞美道:“哇啊……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这么好看!”
我红着脸说道:“没什么好看的,都有点浮肿了。”
信雄拿着足愣眼问道:“可我没看出来呀,为何浮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