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船也有三斤钉,再笨蛋的一个想法,也能找到执行它的傻子——这是赵鹿鸣以前看史书时产生的想法。
尤其是在本朝,你甚至想不明白几个根红苗正的班直侍卫为啥会突然脑子进水去攻打仁宗的寝殿,那么几个昏头涨脑的商人跟着他们的大哥,月黑风高夜跑去殴打一队运送粮食的兵将也就不显得那么离谱了。
但实际上,他们确实是没想过真动手的。
他们和党项人有什么仇?干什么非要刀子见红?
他们所有的目的,就是堵住两边的道路,不放粮食进兴元府而已。
来之前他们也嘀咕过,说朝真帝姬就算厉害,一个十四五岁小姑娘,一举一动都有一群人跟着,兴元府的官员她能见几个之外,她还能做什么?
她能跑去边境结交兵将吗?她靠两条腿跑过去的?单枪匹马冲过去的?这是什么离奇话本子,谁会信啊。
灵应军从鄜延军那淘了点旧装备的事并不显眼,至于灵应军的军官里有个十几岁的党项人,更是没什么人在意。
帝姬手下这群小子不出身于勋贵,也不出身于文官,甚至连汴京人都不是——但凡是个地道的汴京户口,爹妈也不舍得送孩子离开,千里之外啊。再加上灵应宫之前剿匪都是靠禁军都头,也没听说几个稚童有什么作为,因此李世辅这个人,商人们知道,但他父亲是在哪做官的,做的什么官,他们就没兴趣了。
这样一想,一切就都显得不那么突兀了:李永奇是个党项武夫,或许是为了赚点钱而来,总归和帝姬没什么交情,那他遇到敌袭,绝不会同敌人决一血战。
他摸不清头绪,更不愿折了自己的士兵,他得退啊!
只要这群乌合之众趁夜吓他一吓,他返程是最好的——押粮的兵力又不多,难道还能就地扎营论持久战么?但若是不返程,他也得派兵要么去灵应宫报信,要么回去调兵。
到时主动权就在他们这些地头蛇手里了。
是伺机烧了粮,是用些银钱贿赂李永奇,这不都有办法了吗?区区一个党项狗,他眼里能装下几个钱!
只要粮不进南郑城,民声沸腾,四面起几个反贼,他们囤的所有物资就都是天价了!
嘿嘿,他们甚至还额外带了火油,可以说非常专业了。
一切都不突兀,突兀的只有这支押粮队的战斗力。
健仆——或者说豪奴们点着火把,翻山悄悄摸过去时,心里不是不得意的。
这可不是什么没经过见过的乡下小毛头,这支军队里主力二百人是茶老大的仆役,说是仆役,一个个也是身经百战的。他们很懂得如何悄悄地翻过茶山,如何如天神一般降临在茶农家的门前,如何以一敌十,用手里的棍棒杀得那些惫懒的贱奴滚倒在地上,哀嚎求饶。
他们甚至能靠身上武艺同一个个村落交手,那些明明能卖上几十贯,但被他们以十几贯价格买走的地,那些明明不输东南茶,但被他们用两三贯铁钱就收走的嫩叶,都是
他们的赫赫战功,是他们的明证。
战绩太多了。
至于在南郑城中偶尔练一练身手,砸几个店铺,震慑几个不知道来拜山头的黄口小儿的事,茶老大说都懒得说。
他有这样一支军队,治下了这样大的家业,他怎么就不能吓退那个党项人呢?
可就在他们翻了山,准备像摸进茶农的村落那样,悄悄摸进那个被李永奇暂据的村口时,一支箭矢极其突兀地射穿了打头那个健仆的胸膛!
那可不是个一般人!那是在南郑城中极有脸面,去酒楼吃饭都能得小二赔个笑,是茶老大手下心腹干将,响当当的人物!
他的手还牢牢地抓着路边那株水杨藤,像是抓住他的救命稻草一样。可他的眼睛睁得那样大,眼珠就要脱出眼眶,嘴里“嗬嗬”
地只能冒出些血沫子,整个人顺着箭矢来的方向往后就倒。
火光下,他死是不曾立刻就死的,他还在徒劳地抓着那株灌木,可他抓不住他的生命力,任由它就这样飞快地自他眼前流逝。
于是他将眼珠转向了他最亲爱的兄弟们,他将另一只胡乱在空中攀扯的手也抓向了他们。
他们只有后退一步,惊骇地看着他,甚至忘记了他们身处何地,将行何事。
可他们忘了,射出箭矢的人却不曾忘!
焦斗声那样响,如一支锐利的箭,刺破了这个夜空——
天啊!天啊!他们还没仔细看到那个射箭的人到底在哪啊!
“贼!”
射出那一箭的西军弓手说。
“不像!”
他身边的同袍说。
“成群结队,不是贼是什么!”
不仅成群结队,偷偷摸摸,向着他们的军营而来,他们手上还都拎了钩棒,坏蛋心思一览无余了。
但还是不像贼。
这队弓手相互配合已经不太需要频繁交换口令,他们是真正一个村,一个乡,一起少时从军,住是住一起的,甚至娶的也是彼此的姊妹,十几二十年并肩作战殴打西夏人,练就出相当的默契。
开弓,搭箭,与另一山头的弓手相互支援,开始还看一看令官火把,很快他们就连火把也不看了。
看个什么!下面这群贼人鬼哭狼嚎,满地乱滚,四散而逃,他们没有形
成一次有规模的进攻,他们甚至连逃跑都不知道奔着哪个方向去!
按说山贼别的不会,逃跑的本事总该有吧?
来路是别想了,地上扔着明晃晃的火把,但凡有人奔着官道跑,立刻就被居高临下的弓手一箭钉在那;
水田也别想了,一脚踩进去,满脚都是泥不说,在田里跑得啪啪乱响,溅起水花那老高,月光火光交织下跟个在逃仙子似的闪闪发亮;
灌木丛可以钻进去,但逃跑时不该直着身子跑,小心在灌木丛里爬,这乱糟糟的三更半夜,西军的弓箭手也不是猫头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