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皂角树旁挂起农会牌子的官窑里坐满了身穿黑棉袄,头包羊肚手巾的穷庄稼汉。无论是坐在炕上的,还是圪蹴在脚地里的庄稼汉子,每人不是嘴里含着,就是手里拿着一杆冒着悠悠青烟的旱烟袋。那缭绕在窑里层层密密浓烈呛人的烟雾,熏得人都快睁不开眼了,人们在吧哒吧哒吞吐着烟雾的同时也在争论着问题。
本来土改工作队的老周和才当上农会主席的吴根才商量好,今天要开一场诉苦动员大会,为即将开始的清算复仇做准备。谁可想敲钟打锣把几辈子受穷受苦的人们招集起来后,才现斗争的对象郭福海天不明就出门走了,家里只剩下他瘦瘦弱弱的儿子郭耀先。
“你爸干啥去了?”
农会主席吴根才带着两个背枪的民兵走进卧马沟这唯一的一座全砖四合院,找不见要找的人,就质问起他的儿子,耀先低头垂目不敢看农会主席带着怒气的大脸膛,颤着声怯怯地说:“我爸出门走亲戚去了。”
“走那家亲戚?”
“不晓的。”
“啥时候走的?”
“不晓的。”
“啥时候回来?”
“不晓的。”
没有了斗争对象,诉苦大会显然就开不成了。一些人不情愿地散去了,剩下的人就聚在官窑里,把土改工作队的老周小韩和农会的吴根才几个人围在中间,长长短短地说问起来。“蛤蟆躲端午,躲的了今天,躲不了明天。躲的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没准,这家伙要是下山躲进县城里,可就不是只躲了今天躲不了明了,城里解生宝的国民党八支队还在呀。”
满窑里的人都把眼睛盯在土改工作队队长老周脸上。是呀,这个顾虑不仅存在于卧马沟,也存在于四十里马沟所有三十二村。四十里马沟是解放了,但山下的县城里还盘踞着国民党解生宝的八支队。像共产党八路军是穷人老百姓的依仗一样,国民党解生宝的八支队就是地主富农的依仗。他们依仗的队伍还在,他们就不会心甘情愿地拱手让出土地和房产。
和这满窑里的农民兄弟一样,老周穿的也是一件黑粗布棉袄,手里也是捏着一杆半拃长的旱烟袋,不同的只是他头上没有包裹羊肚手巾,而是扣着一顶斜纹布帽子。老周知道移注到自己身上来的这么多双眼睛在企盼着什么,他手里捏着装满了烟丝还没有点上火的旱烟锅,用炯炯的目光透过缭绕的烟雾扫视一下四周,朗声地道:“畏缩在县城里的解生宝的八支队也只是秋后的断腿蚂蚱,没有几天蹦跳的时间了,他那两杆破枪连他自己的命都保不住,还能保得住地主的江山?不用怕,后宫己经开始的土改,就是让山上山下的人看呢。”
一说起后宫己经开始的土改,窑里就热烈起来。后宫村离卧马沟并不远,翻过北边的山梁,沿沟向下走十里就是后宫,太岳三分区的土改试点就是在后宫开始的。
农会主席吴根才前几日跟着土改工作队的老周小韩还专门到后宫去参观了一趟。现在他感慨起来了:“什么叫翻身做主?到后宫去看看就知道咧。贫雇坐天下,说啥就是啥。地分了,房分了,骡马牛羊分了,地主家所有的东西全让贫雇农分了。最后扫地出门。”
吴根才用一个夸张的手势结束了这通讲话。
“那地主下来去哪呀?”
有人问了一句。
吴根才再接着用轻蔑的口气说:“住破庙、住烂窑,像咱们原来一样,去讨吃要饭,反正不能让他们好活。”
“听说还有的地主在清算斗争会上给打死了?”
有人再问。
“有这事,在清算复仇会上被打死的不是一个地主,他们罪有应得。”
土改工作队的小韩很豪气地挥一下手说了这么一句。这个小韩叫韩同生,是从晋南中学出来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有一股子革命热情。他和这满窑里的人都不一样,包括工作队长老周在内,窑里所有的人都穿的是黑粗土布棉袄,而韩同生穿的却是带着衣兜的斜纹洋布制服;所有的人几乎都是光头,即是头长长也是光头的形状。而韩同生密密的长头在头顶上一分为二倒向两边,中间留出一道明显的留海。他刚来卧马沟的时候许多人看不惯他这一身装束,现在也都看习惯了,也都觉得不奇怪了。
“可是现在郭福海跑了,要是他一直不回来,咱卧马沟的土改还搞不搞?”
接着这个话题,官窑里七嘴八舌说开了。嗡嗡的声音和缭绕的烟雾扭结在一起,在窑里乱冲乱撞。“人不在场,咱找谁清算复仇呀?”
“复什么仇,人家郭福海在咱卧马沟仁仁义义的没有亏待过谁,你复什么仇呀?”
“没做下亏心事那他跑什么?”
“人家是跑?人家是走亲戚去了。”
在人们纷乱的争吵中韩同生嗔怨地瞥了工作队长老周一眼。早在几天前他就提醒农会的吴根才和郭安屯他们,要他们派民兵盯住郭福海,以防不测。但是在场的老周摆摆手说:“先不要把事情搞得那么紧张。”
农会主席吴根才和民兵队长郭安屯也就听老周的没有采取行动,现在出事了吧。
老周有他自己的想法:地主郭福海在四十里马沟有一个好名声,那么在卧马沟本村就更不用说了。能在这么宽的地界里博得一个好名声的地主就不是一般的地主。老周是三七年就参加革命的老同志,他是一个即了解政策又熟悉环境,即有阶级感情又有冷静思想的干部。进驻卧马沟后,他就了解到郭福海确实不同于一般的地主,起码在卧马沟他没有民愤,属于那种开明地主。对这种地主,党的政策并不是无情打击。
老周把装了旱烟丝的烟锅对在贫协组长李丁民的烟锅上把火引着,深吸一口,再吐出一根浓浓的烟柱,截断那一片纷乱的争吵,肯定地说:“根据郭福海一贯的表现,我觉得他不会跑,也没有跑的必要。他更舍不得跑,他肯丢下那么一大片房产,丢下那么一大片土地,丢下那么大一群骡马牛羊跑了吗?要是他跑了他就不是地主。卧马沟的诉苦动员大会,不会停下来,今天不开,明天也要开。清算复仇分田分地我们一定要搞。”
官窑里是这样一派气氛,官窑外的皂角树下又是另一派景象。在皂角树下这片平坦的场子上坐着一片奶孩子、纳底子、拐绳索的女人,她们和官窑里的男人一样,也是被敲响的钟声招来开诉苦动员大会的。她们抱着孩子,夹着鞋底子从那一面坡上的一孔孔窑洞里出来,到了这皂角树下,才知道会不开咧,开不成咧,地主郭福海不知去那里去了。既然来了,不开会咱就坐下来谝说一阵闲话吧。现在是寒冬腊月除了到坡上去背柴,家里地里也没有多少可干的活。男人们可以挤在官窑里抽烟侃传,女人们为什么就不能坐在这红日头底下说一阵子闲话。和官窑里的男人不一样,官窑里的男人说的都是和土改有关的事儿,而场子上的女人说的就是家长里短的杂碎事。
在这暖洋洋的红日头底下敞开怀露出两砣子肥白的大奶,喂奶孩子的改改,一下就成了这一堆女人们谈说的话题。“呀,改改的奶水真是个旺,看把梨花都给噎呛住了。”
“改改你的奶水这么旺,梨花吃不了,黑间是不是也让你汉家爬上去嘬几口呀?”
“呀,改改,你的脚啥时候又缠了,咋就变的小了巧了。”
坐在草片子上奶孩子的改改先把敞着的怀掩一掩,再把伸在人前的那双大脚往后缩一缩,脸不红不臊地用同样脏鲁的话回敬着每一个讥讽逗笑的人。这改改就是才当上农会主席的吴根才的女人,是一个大大咧咧的女人。因为她大大咧咧惯了,也就经常成了人们逗笑的对象。
就在男人们坐在官窑里争吵,女人们坐在皂角树下说闲的时候,沟口来村的路上突然就‘嘟嘟哒哒’地响起了唢呐的吹奏声。这颤颤悠悠的声音先是引得一群在皂角树下乱窜的孩子们向沟口里跑,接着引得坐在场子上的这一群女人从草片子上起来,挤拥到皂角树下的场子边翘起脸也往来村的沟口里张望,再接着把官窑里争高论低的男人们也吸引出来不少。
小小的卧马沟好久没有响起过这种悠扬的唢呐了。人们循声望去都急切地想知道随着这渐行渐近的声音还有什么稀奇事会出现在眼前。当官窑里的男人差不多都出来的时候,就看见马桥村的二老汉扬头吹奏着唢呐,身后跟着他的大叫驴顺着沟口一步一步走上来。他的大叫驴脊背上今天搭的不再是梆了三道腰子的干木硬柴,而是一个穿着红绸兰缎花衣裳的俊俏媳妇。大叫驴侧旁还跟着一个脸儿不熟悉的年轻女人。卧马沟的人纳闷儿还没有把话问出来,就看见后面再跟上来的郭福海,人们就更有些闹不明白了。
穿着棉袍一路走过来的郭福海头上冒着蒸气,脸上挂着汗珠,拱起双手向围拢过来的众多乡邻诺诺地道着:“今日咱拴娃结婚,请各位高邻赏光坐席。”
场子边道儿旁的人们终于明白过来了,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人们就不再注意拱着手说客套话的郭福海了,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把眼睛睁圆睁大,直勾勾地盯在从脸前过来的骑在大叫驴脊背上的这个俊俏无比的新媳妇的身上脸上。直到她被搀扶着从大叫驴脊背上下来,直到她款款地走进四合院的哨门楼,人们那专注凝神的眼睛还直愣愣地回不过弯来。“呀,真是一个俊俏的人儿,脸白粉粉的像桃花,就是好看。”
回过神来的人们出的第一声议论就是这句话。有了第一声就会有第二声:“不仅脸儿好看,那条杆腰身就和河岸上的柳树一样,风不吹都是柔柔的软软的。”
“你们看见咧没有,人家那双脚穿在绣花鞋里显得多周正、多秀溜呀。”
月儿一双秀溜天成的脚掌引的卧马沟女人嘴上一片惊叹,引的卧马沟男人心里一片新奇。围站在郭福海家大哨门外的这一群卧马沟的穷人,一时还适应不了自己已经生了变化的角色,他们只顾在嘴上惊叹在心里好奇,竟忘了在一半个时辰前敲钟打锣招他们下来是干什么来了。
“吴根才、郭安屯。”
韩同生猛然间喊叫起农会主席和民兵队长,这才把满场子上伸头呆脑看稀罕的人们喊醒。也夹杂在人中间看稀奇的吴根才和郭安屯听见韩同生的喊叫,赶紧扭过头跟着韩同生进了官窑。
老周倚在炕上眯着眼抽他的旱烟。“你们怎么看这件刚生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