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满屯晕眩地闭一下眼,他身上心里当然难过的厉害,但他暂时不能说出来。庆合看着一脸苦状的爹,心疼地说:“爹,咱还是回窑里歇着去吧。”
郭满屯没有拒绝儿子的搀扶,颤颤抖抖地从库房里退出来,庆合摘下挂在门环上的大铁锁准备锁门时,郭满屯把大铁锁从儿子手上要下,拿在自己手上颠过来倒过去端详了好半天,还“叭哒叭哒”
地锁住打开,打开锁住,反反复复了好几次,才一脸苦状一脸困惑地让庆合把库房门锁上。
搀扶着父亲上了坡道往回走时,庆合就明显地感觉到父亲的胳膊在不停地抖动,下来的时候不是这样的。庆合不知道生了什么事情,只以为是爹的身体虚,就说:“爹,咱把库房门上的钥匙交给二叔吧,咱病好了也不当这个保管员了,太让人操心了。让二叔他们另选一个人当保管。”
庆合说这话的时候郭满屯站住再不往前走,用冷冷的眼光看着儿子问:“我病的时候你二叔动没动过我腰里的钥匙?”
庆合不加思索地张口就说:“二叔啥时候动过你的钥匙呀,你成天像宝贝蛋一样看的那么紧,别说是二叔,就是我也没有机会动。”
郭满屯又迈着迟缓的步子向前挪动起来,儿子的话让他相信,也让他不能全信。他前前后后病了这么长时间,绝大多数的时间里他都是清醒的理智的,只要是在清醒理智的时候,不管是谁就不能动他的钥匙。但是也有昏睡不醒的时候,刚病的那几天他就昏昏噩噩的啥也不知道,连是怎样被送进下马河公社医院都不知道,对想动他钥匙的人来说那就是机会。郭满屯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想法,他以为问题就出在钥匙上,铁锁头和库房的门扇都是好好的,没问题。只有钥匙能出问题,钥匙要出问题,就出在刚病的那三天,就出在住院的那三天……
人,真是万物之灵。这么老实本分的人都能产生出这么奇妙的简直是不可思议的想法。这一夜郭满屯根本没有睡着觉,他一直沿着自己的思路往下想。天明后,他就有了主意。老实人一旦心里拿定了主意,就是十头牛也不能把他拉转回去。
天明爬下炕,他让庆合妈做一顿好饭。困难时期庆合妈能做出什么好饭,家里的一点白面早让他在病里吃完了,但庆合妈是个贤惠的女人,她不想拂逆男人的心愿,她知道男人是个老实细法人,从来就没有挑捡着说要吃这吃那,就是在病里也没有。现在他说出来想吃一点好的,就是再难也要给他做,瓦瓮里没有白面,可以出去借。“行,你想吃啥我给你做,”
郭满屯就说想吃一碗臊子面。“行,我给你做臊子面。”
庆合妈嘴上答应着,乘郭满屯圪蹴在茅厕出不来的时候,庆合妈提上一只柳条小簸箕急匆匆地走出场院。男人想吃一碗臊子面,可她的面瓮里再扫不出一掬白面,她得出去借。庆合妈提着柳条小簸箕出了场院,站在坡道上茫然的不知道该找谁去借,在这灾荒困难的年景里谁家不是勒紧了裤腰带硬挺着往下过呀。唉,人活着真是个难呀。庆合妈把柳条小簸箕夹在胳肘窝里,愁熬煎的正不知道该往那去,就看见解放和土改小哥俩一人手里捏着一个雪白的白馍,蹦跳着从她脸前过去,往下面学校里去了。庆合妈眼睛一亮,知道该找兄弟媳妇去借要一点白面了。
庆合妈是典型的山里女人,肚子里的肠子都是直溜溜的,她只知道以往闹春荒她给过兄弟一家不少的帮助不少的接济,却没有想想在这家家几乎都缺粮断顿的时候,为啥兄弟一家还能吃上白馍。往年都是他家闹春荒闹的最厉害。庆合妈不想这些,她早急昏头了,只要能借下一小簸箕白面,旁的她啥也顾不上想。
庆合妈提着柳条小簸箕进了兄弟的场院,兄弟媳妇彩兰笑模呵呵地从窑门里出来。彩兰更是一个肚子里没肠子的女人,她听大嫂说要借一点白面,就忘了男人再三再四的交待。弄回来粮食郭安屯是很小心的,生怕让人知道,再三地给女人彩兰叮嘱千万不要张扬,不要让外人知道家里有粮食,就是大哥一家也不能让知道。彩兰是个烧包,一碰上事就把男人的叮咛嘱托忘到脑门后面去了。彩兰二话没说,掀开瓦瓮盖就给大嫂的柳条小簸箕里舀了骨堆冒尖满满一簸箕白面。
庆合妈端回白面就给男人做了一锅香喷喷的臊子面。
郭满屯好久没有吃过这么美味可口的臊子面了,他连着吃了两碗,吃的额头上都冒出一层细汗。因为心里装着事情,他没有多问庆合妈这面的来历,平素间对柴米油盐他也管的不多,现在他心里想的只是赶紧吃完哨子面,去核实心里的问题。郭满屯用粗糙的手抹一下额头上浸出来的一片细汗,咂着舌说几声好吃。
站在锅台边上的庆合妈泪眼汪汪地笑了,多少天来男人滚在炕上得了痨病似的起不来,把庆合妈急的和啥似的。今天他能下炕了,还香香和和地要着吃了两碗臊子面,庆合妈就带着一缕涩涩的心酸苦苦地笑了。庆合妈抹一下眼角上的泪花,细着声说:“好吃就多吃些。”
郭满屯夸张地打一个饱嗝,说:“吃饱咧,肚子里要是还能盛的下,我就再吃两碗,实在是再盛不下咧。给庆合留着,等庆合下工回来,让娃也美美吃一顿。”
说着就站起身。庆合妈忙关切地问:“你是要上炕歇着,还是要出去游转游转。”
郭满屯说:“出去游转游转吧,还能老在炕上躺着,躺多了没病都躺下病了。吃了两碗臊子面,觉得身上清爽了,也觉得身上有劲了。我到下面河滩里走动走动。”
“你一个人小心着点。”
庆合妈关切地说一句。“没事。大大的一个人还怕回不来。”
郭满屯说。“早点回来,别让人操心。”
“知道咧。”
久病初愈的郭满屯在庆合妈再三叮嘱下出了窑门,向坡道下的河滩里走去。
下了河滩他就再没有回头,沿着马沟河径直地向下马河去了。
库房门上的锁好好的,而库房里的麦子却少了不少,这不是一件小事,这是坐班房掉脑袋的大事情。夜黑间郭满屯辗转反侧来来回回地想了一夜,就从乱麻一样的思绪里理出一条头绪:库房的门好好的,门上的铁锁疙瘩也好好的,那问题就出在钥匙上。钥匙要出问题也就出在他刚病的那三天,他问过儿子,那天他高烧的糊涂了往公社医院送的时候一共去了六个人,除了儿子庆合,兄弟安屯,还有喜娃、顺子、清泉、毛冲,这是四个年轻人。现在的年轻人啥事不敢干?说不定就是他们中间的一个人乘人不备,偷悄悄地解下他腰里的钥匙找街角上修锁刻图章的拐子刘,配了钥匙,然后就用偷配下的钥匙开库房的门,偷队里的粮食,除此之外再不会有别的可能。这个人会是谁?找见刻图章配钥匙的拐子刘一问就知道了,四十里马沟三十二村,整个公社修锁配钥匙的就拐子刘一个,别的人弄不了这事情。那么牢实的门,那么大的铁疙瘩锁,不用钥匙谁也进不去。但愿不是兄弟安屯。病了一场的郭满屯竟然像老公安一样,把这事周周密密地推演出来。但他还是有局限性的,他不希望这事是他的亲兄弟卧马沟的政治队长干的,尽管他的亲兄弟像明火贼一样从他手里背走过队里的一毛裢粮食,害得他病了这么一场,但他还是不希望这真的就是他干的,他们毕竟是骨肉相连的同胞兄弟。
郭满屯拖着久病初愈的虚弱身体,怀着既矛盾复杂又清晰坚定的心情,用了大半晌时间从马沟河里走出来,走到下马河的大十字上。今天不是逢集,大十字上寂寂静静的没有几个人。即是逢集这里也再不会像从前那样了,私商小贩们的摊点铺子早就被取缔了,公社化以后自由的农民成了有组织的社员,一天三晌都的在为工分忙碌,谁也没有闲心闲工夫跟集赶会,生产队里也不准许社员随随便便地就去赶集。郭满屯在寂静的没人的大十字上站住,定定神,然后朝南街拐角的背旮旯走去。郭满屯虽不常到下马河街上来,但还是知道拐子刘的摊位摆在啥地方。拐过街口郭满屯就看见坐在背荫里的拐子刘。拐子刘和郭满屯说起来还沾亲,他们是平一辈的人,早些年老姑在世的时候逢年过节,他们两家还来往着有走动,只是这些年老姑不在了,两家才不怎么走动的。
郭满屯虽然在心里已拿稳了主意,但在这里真的看见拐子刘,他还是不可避免地怦怦心跳起来,他要核实的毕竟是一件人命关天的大事情,问出来是谁,谁的脑袋就要搬家,这种掉脑袋的事情别的地方已经有过先例了。郭满屯踟蹰着一步一趋地向背荫里的拐子刘走去。
坐在背荫里的拐子刘手里没活可干,这年头人们连肚子都吃不饱,谁还有闲心刻图章修锁配钥匙。下马河最后一个私人摊子也正面临着极大的危机。无事可干的拐子刘昏昏噩噩地坐在背荫旮旯里正打顿磕睡哩。
“永安。”
郭满屯到了跟前悠着声轻轻地叫一声。拐子刘不是天生就叫拐子刘,他的本名大号叫刘永安,只是这个名字经常不被人们叫起罢了。
听见有人尊称自己的真名大号,正磕睡打顿的拐子刘赶紧睁开惺松的睡眼,一看立在脸面前的是郭满屯,忙喊道:“哟,是满屯哥来咧,快快,快过来坐。”
拐子刘说着把一个小板凳向郭满屯递过去,两家是已经不走动的老亲戚,但拐子刘开口叫出来的“满屯哥”
还是挺有味道的。在街面上做小生意靠的就是这一张嘴说话揽生意哩,腿不好,嘴要是再不好就更难活人咧。“满屯哥赶集来了?噢,今天不是集。”
拐子刘以为像郭满屯这样的老实人,只有下马河逢集才会走二十里河滩路,来大十字上游游转转散散心。平常只有郭安屯那样的村干部才进进出出的到公社来开会。
在小板凳上坐下,郭满屯接过拐子刘的话说:“咋,不逢集,就不兴咱穷老百姓到大十字上来游转游转?”
拐子刘嘿嘿干笑两声,这才想起来郭满屯是卧马沟村的管保员,大小也算是个村干部,就问:“满屯哥是来给队里办事的吧?”
老实本分的郭满屯从来就不是个会绕弯子转圈子的人,也不懂的什么叫随机应变,他只有自己的一套行为定式:直来直去。即便是经过深思熟虑,经过反复琢磨,他依旧固执地带着自己早就形成的行为定式的烙印,他没有转弯摸角地去套取自己想要知道的东西,而是直接从腰里把那串钥匙掏出来。
拐子刘看着郭满屯从腰里解下来的这么一大串叮当作响的钥匙,眼睛一亮,以为又接下好活了,把手在腰间的围裙上一擦,就向郭满屯伸过去说:“满屯哥是来配钥匙的呀,我说吗,不是逢集的日子,你咋还肯下来闲逛。拿过来,我给你看看,配几把呀?”
郭满屯手里捏着钥匙串儿没有松开,也没有说话,只是拿眼睛直直地看着拐子刘的脸。拐子刘伸展出去的手没有接到钥匙串儿,却碰上这么一道冷峻的目光,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不由地短短地回问一声:“咋……”
郭满屯这才开口说话:“永安,咱是走动多年的老亲戚,你给我说句实话,你见过这串钥匙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