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儿赶紧招呼一声,就把巧红往正窑里让。
巧红是个呼啦啦热心肠人,她知道最让月儿操心的就是她儿子新生的婚事。因为皂角神的事小娟和新生退了婚,这就让愁苦缠身的月儿更展不开眉,生怕儿子一辈子打了光棍。打光棍对一个人,对一家庭来说都是灾难。因为皂角神的事说到底是巧红说漏出去的,是因为巧红说漏了嘴才让月儿又遭受了一场大磨难,才使月儿好不容易说下的儿媳妇小娟退了婚。巧红就觉得心里有歉疚,就想为月儿做点补偿,她和月儿毕竟是相好多年的伴儿。今天在麦场上看见杏花搀扶着新生上了崖口,巧红就觉得总算是有了为月儿帮忙办事的机会了。天一黑就急着往崖口上跑,不想上来月儿和耀先却不在。不在她也不走,巧红就在偏窑里一边和新生拉说着话,一边等着月儿他们回来。和新生拉说一阵子话,巧红就更觉得这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在正窑炕上还没有坐下,巧红就沉不住气地说:“八个扣碗儿的媒人席我吃定了,新生和杏花的月老红娘我给咱来当。”
月儿笑笑说:“你真要是能把这事说成,我给你扣十六个碗。”
巧红再接上说:“这有啥难的,这一阵你们不在,我在偏窑里把啥话也问过了,新生说杏花是一百个愿意的,她不愿意新生还愿意谁呀?咱新生把她配翻过了。咱不弹嫌她就不错了,明个我下去就给改改说。”
没心没肺的巧红一向就是这,说出来的话直戳戳的不拐弯,也不管别人爱听不爱听。月儿不和她计较,知道她也是一片好心。就悠悠地把李丁民才说过的话说出来:“这事不能急,刚才我和耀先下去和水仙丁民商量过了,这事不能急,得缓一段时间。你想,年轻人刚打了架,转过脸再上门说这事,恐怕郭解放不会答应。”
“嗨,他一个招进门来的外姓人算个啥,他要是敢拦挡,我找他爹那个老东西去。”
巧红把自己过去的丑事也敢往外搬。
这几天进出上房院说这事的人就不只是巧红,好些人上门来都想把这事说成。连学校的皇甫老师都有这个心愿,皇甫老师说:“这两个人小时候同桌上学,就让人觉得他们将来会是般般配配的一对好伉俪。”
伤胳膊上缠着白纱布的郭解放可就不高兴了,说出来的话也怪难听。当然他的难听话不能直接说到李丁民和皇甫老师脸上,这两个人在卧马沟是很受人尊敬的,李丁民公公道道地当了多年村干部,皇甫老师更是站在讲台上教了卧马沟差不多两代人,谁敢在这两个人面前张狂。郭解放把难听的话只能说给巧红一类的人,同时也就给李丁民和皇甫老师晾了耳朵。郭解放把伤胳膊端在胸前,对坐在上房炕上的一堆人很暴躁地说:“把这事情搁下,谁也不要再说。这不是恶心人吗,你们谁家没有女儿,为啥不把你们自己的女儿妹子说给郭新生?还都不是嫌他是地主的儿子吗。你们嫌,我们就不嫌了?你们的女儿妹子是人,我们杏花就不是人啦?我们杏花咋啦?我们杏花没有你们谁家的女儿妹子长的好看,为啥杏花偏偏就要嫁给地主的儿子?世界上再没有男人了,就剩下地主儿子一个人了。你们都安的是什么心,想让杏花一辈子翻不起身,一辈子抬不起头?”
郭解放一通难听的话,把满炕的热情全都扑扫下去。再也没人敢进上房院提说这件事情了。郭解放现在是卧马沟的当家主事人,更是上房院的当家主事人,他说出来的这话恶毒的伤人,谁还愿意再上门去受伤害。
郭解放口口声声是为了杏花,为了杏花,其实他那里是为了杏花呀,他是为了他自己,他就想把杏花长期永久地霸占住。虽然他绞尽脑汁费尽心机能使的手段都使了,就是得不了手。但他就是不肯放弃,这么漂亮单纯的又出过那种事情的小姨子,他怎么肯放了手呢。郭解放原来总以为只要功夫下到,就一定能得手,就一定能如愿,就一定能把漂亮的小姨子搞了。但他没想到半路杀出个地主的儿子,一下就把他的好事给搅了,搅的他再没了希望。郭解放心里充满了懊恼和愤恨,他把仇和恨一股脑全记在新生名下,要是他早一天醒悟过来,就决不会让地主的儿子从碾麦场上逃脱掉,不把他整死,也要坏他一大件,让他一辈子站不起来,成了一个废人。看你杏花还跟不跟他。等着吧,总要有那么一天,只要你敢把杏花从老子手上勾引走,老子就饶不了你。郭解放下了狠心,坚决不让杏花嫁到崖口上去,坚决不让杏花嫁给地主的儿子。
炕上的一堆人让郭解放骂走后,就再没人上门来说这件事情了。改改就有些心急,她不能把杏花一辈子养在家里。她避开杏花,走进套间和郭解放和大女儿梨花商量起这事。“你们说这事究底该咋办?杏花这么大的人了,总嫁不出去搁在家里不是个事情呀。”
改改是个没心计没主张的人,一辈子没有操过心,但现在杏花可就让她操心了。不操心不行,杏花出了那种事回来都快三年了,这三年高不成低不就拖拖拉拉的婚事一直定不下来,现在好不容易碰上新生,杏花又是十二分的愿意,改改也就想同意了。有个人家嫁出去,总比一直耽搁在家里强。地主的儿子就地主的儿子吧,杏花出过那么丢人的丑事,再有啥挑捡的机会。
梨花听了母亲的话,就睁大眼睛往郭解放脸上看。梨花是杏花的姐姐,更是郭解放的女人,她比谁都更想让杏花早早地嫁走,嫁给谁都行。
郭解放知道丈母娘的心已经让这些天上门来的一堆人给说乱了,说得想要把她的宝贝女儿嫁到崖口上去了。梨花的心思他更清楚,她就是想让杏花快快地嫁人。这怎么行,杏花一嫁人他的美事情就干不成了。郭解放把脸扳得严严的,说:“不要管外面的人乱翻嘴咋得说,咱自己要有一个老主意:杏花无论如何是不能嫁到崖口上去的,不能去给地主的儿子当媳妇。这么些年崖口上的那个女人受得苦遭得罪还少吗,啥丢人现眼的事,啥灾啥难都让她一个人赶上了。你们想让杏花嫁到崖口上去,也像那个女人一样,受一辈子苦,遭一辈子罪,丢一辈子人?”
养老女婿的几句话,把改改活泛起来的心一下说得像坠了石头疙瘩一样,又重重地沉下来。崖口上的月儿真的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改改记得自从土改月儿骑着二老汉的叫驴从沟口里上来,就没有过过一天安生幸福的好日子,今天批明天斗,把苦呀罪呀的受尽了。杏花真要是嫁到崖口上也像月儿一样受一辈子那样的苦,那可咋呀,杏花是她心尖上的肉,她才不会让杏花像月儿一样去受苦受难哩。
梨花和母亲的想法差不多也是一样的,她亲眼在后院看见过自己的男人对自己的小妹动手动脚。她是万万不想让那种丑恶的事情再出现在自己的家里,但杏花毕竟是她的亲妹妹,她是想着让杏花快快地嫁出去,但却不想让妹妹嫁出去受一辈子月儿那样的苦罪。
改改梨花母女俩心里没有一点点主意,就只有瞪着眼看郭解放,等着他拿主意。郭解放例举出月儿后,见对面的娘俩愣愣怔怔地再说不出话,他心里一阵窃喜,嘴上就更婉转了一些,“杏花是咱们家的宝贝蛋,说啥也不能给了地主的儿子,缓上一段,给杏花说一个好人家。不管找了谁,都比地主的儿子强。”
改改重重地叹口气,说:“既然觉得崖口上的新生不合适,解放,你就操个心,把杏花的事紧着定下来了,杏花回来都三年多了,这日子再不能往下熬了,杏花也再不能耽搁了,再耽搁就真的嫁不出去了。”
“不会,不会。”
郭解放反倒装好人安慰起丈母娘,他说:“咱们杏花长得那么好看,还能嫁不出去,我是想给杏花找一个般般配配的好人家嘛。”
一听他说出这话梨花脸上就露出一些鄙夷,现在只有梨花一个人肚子里清楚,这两三年郭解放推三阻四地把那么多口子推辞掉,把上门提亲的人一次次打掉,是为了啥,他是想把杏花霸占住。梨花心里明镜似地清楚,但嘴上却不能说。梨花鄙夷地看着自己的男人,说出来的却是另外的话,她说:“再不要挑捡了,再挑捡也挑捡不下好的。是杏花嫁,又不是你嫁,再有个口子,嫁出去就算了。”
郭解放瞄一眼梨花,两个人在一起过了这么些年日子,他早把梨花的性子摸透了,他才不怕梨花呢,他知道她不敢把后院里的事情说出去,说出去丢人的就不是杏花一人,而是他们全家。他假惺惺地接过梨花的话说:“是这道理,杏花的事再不能往下拖了。不过在还没有定下来之前,你们要把道理给杏花说清楚,让她再不要和地主的儿子有来往。她的名声已经不好了,这几年一直说不下个合适的好人家,就是因为这。她要是再和地主的儿子搅和不清楚,名声就更不好了,就更没有人敢要她了。知道了吧,不仅要讲清道理,还要把她看紧,千万不能让她和地主的儿子有了事情。”
改改和梨花觉得他说得这些话还是有道理的,就都点了头,既然不和地主的儿子成亲,那就不能和地主的儿子再有来往,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在后来的一段日子里,改改和梨花还真把杏花看管起来,不让她和新生来往接触,还把郭解放说过的那些道理十遍八遍地往杏花耳朵里灌。这时候杏花就又和刚回来时一样泥疙瘩似地呆呆地坐着不吭一声了。杏花心里好苦呀,连母亲和姐姐都不能理解她,都把她当贼似地看管着。
割完麦碾完场,天气就一天天热起来了,尤其是晌午间这一阵子,日头在天上就像是个红红的火球烤晒的人们出不了门。出不了门,就钻在窑里歇晌,反正这段时间地里的庄稼活也不紧,不收不种的秋田禾在地里长着用不着人们操心。辛苦的农民在热天里歇歇晌也是应该的。
郭解放不想在上房套间里歇晌,房里总没有窑里凉爽。郭解放也没有歇到后院窑里去,自从杏花从后院窑里搬出来,梨花就在后院门上挂了锁,开锁的钥匙揣在她口袋里轻易谁也不给,她是怕在后院里再有了事情。进不了后院,郭解放就每天到官窑里去歇晌。他是卧马沟的一把手,官窑门上的钥匙就拴在他的腰里。
郭解放吃过晌午饭,从上房院的大哨门里出来,白辣辣的更红日头把人烤晒的睁不开眼。郭解放急匆匆地从场上走过,在皂角树下的荫凉里稍稍停留一下,就紧着进了官窑。就这三步远的路都把他热出一脸汗,伏天的场上真的就和蒸笼一样。进了官窑,扑面就是一股清清爽爽的凉气,那身躁热立马就被压制下去。郭解放把官窑的门虚虚地掩闭住,滚躺到炕上却没有睡意。杏花的事缠在心上搅闹的他睡不着觉。漂漂亮亮的杏花实在是太有诱惑了,怎么才能把她弄到手上呢,在后院窑里他差点就得手了,都亲了抱了摸了,就差最后一下了,可是地主的儿子突然回来把一切都给搅乱了,搅得他再不可能有机会了,这就让他不甘心。郭解放本想找机会得手后就长长久久地把杏花霸占下去,可是地主的儿子一回来,杏花就不听话了,就翻脸变成仇人了。她要是真的嫁给了地主的儿子,他就永远地没指望再和她好了。他看出来了,地主的儿子不是一盏省油的灯,这小子在大沟河修了五年水库,锻炼的有了胆量了,那天在碾麦场上他们弟兄四个都没有把他排展,他虽没有敢还手,但在他的眉宇间闪烁出来一股冷气逼人的寒光。杏花真的到了他手上,就和嫁的千里万里远一样,他就再也没有机会去沾她的便宜了。是的,说啥也不能让杏花嫁给地主的儿子。不能嫁给地主的儿子,也不能嫁的太远,杏花嫁远了年儿半载不回来一次,他还是没有机会。那让杏花嫁给谁呀?郭解放斜斜地躺在官窑炕上,眼睛盯看着胳膊上被杏花用镰刀划割出来的那道口子。伤虽然好了,却留下一道浅浅的长疤,看着这道长疤更让他心里不好受。
郭解放躺在官窑炕上翻翻腾腾胡乱地想着,这时官窑虚虚掩闭着的门吱扭一声被推开,郭解放抬起头看见是许春娥进来了。
许春娥嘴歪之后,就让郭解放冷落到一边去了。她的嘴没歪之前,郭解放是和她天昏地暗地好了一回。许春娥的嘴一歪,丑怪的再没法让人看,郭解放就彻底地把她扔到一边再不往她身上爬。许春娥觉得自己委屈,她舍不得丢开郭解放,她实在是不愿意和自己的半瓜子男人二奎在一起弄那种事情。这就是她的命,好不容易和身材魁武相貌堂堂的郭解放好上,偏偏他的小姨子杏花在公社闹出那样的事情回来了,偏偏她的嘴又歪了。杏花美若天仙人见人爱,许春娥太了解郭解放,她甚至知道他肚子里有几根花花肠子,她当然知道他是想和他的小姨子好。自己的嘴歪了眼斜了变的和鬼一样的丑,谁还能再看的上,连二奎这样的半瓜子都有些嫌弃她,就更不要说郭解放了。
许春娥感到很委屈,也感到很自卑,但她是很有心计的,她了解郭解放的牛脾气,她不敢在他跟前提说出过份的要求,常常还得看着他的脸色行事说话。那天在碾麦场上看着杏花挥舞着镰刀在他胳膊上划出一道血口子,许春娥就似乎又看到了一丝儿希望,就又动起心思。
许春娥有心计,斗月儿的那些歪损的招数全是她想出来的。这几天她除了用心琢磨事情外,还特别留意观察郭解放的行踪,她站在坡上自己院子的墙豁口上,连着几天都看见郭解放是在官窑里歇晌的。今天再看见他进了官窑,她就下决心跟了进来。
现在正是歇晌的时候,坡道上除了一片火辣辣的红日头,空空荡荡的再没有一个走动的人影,即是有人,许春娥也不怕,她是妇女队长到官窑里去和队长商量事情再正常不过了。斜躺在炕上的郭解放看见许春娥进来,就嘟囔一声:“不在家里歇晌,跑下来干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