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还黑森森的没有明,鸡窝里的芦花鸡脖子伸展不开似地才“咯咯、喔喔”
地打了一声鸣,郭福海就悄悄地出了大哨门,在哨门洞里他心虚胆怯地朝场子上那棵长满针刺的老皂角树溜了几眼。皂角树下的那孔官窑己经挂起农会的牌子,土改工作队的两个人现在就住在里面。
皂角树干枯的没有叶子的枝杈伫立在无风黑暗的半空里,像一团凝固的黑云。住着土改工作队,挂着农会牌子的官窑的窗口黑漆漆的像是盲人的两只黑窟窿眼睛。白日的喧嚣和夜晚的灯火统统都隐到黎明前的黑暗里去了。万簌俱静,整个卧马沟静的没有一丝儿气息。郭福海轻舒一口气,扭身越过门前的平场,下了沟口,沿着沟底的河渠朝前沟去了。
这一条沟两道梁弯弯曲曲地从前山沿一直延伸到后山根有四十里长,在这一条沟两道梁上星星点点散布着三十二个村子,这三十二个村子的村名里差不多都有一个马字。如卧马沟、下马河、上马坡、马家窑、马桥、马店等。所以这条沟就被人称为马沟。下马河是这条沟里最大的村子,也是最前面的村子,是马沟的门户,顺着这条沟进山第一村就是下马河。卧马沟是这条沟中间的村子,它离沟口的下马河有近二十里路,离后面大岭根上的上马坡也有差不多二十里路。山上十里路,山下走半天。山下十里路,山上半袋烟。意思是说山上的路难走,走山上一里路顶走山下二里路。山上的路确实不好走。郭福海摸黑起身,等他走完这二十里路来到沟口的下马河村头的时候,日头己在身后的大岭上升起一杆子高了。也就到了吃饭食饭的时候了,站在村口上能听到此起彼伏的一片扑扑嗒嗒的风箱声。在村子上空飘荡起一丝丝一缕缕淡白色的炊烟。这个时辰的山庄是别有一番景致的,但此时此刻郭福海没有心思去观赏这能让许多画家陶醉和着迷的田园景色,他现在心里像着了火似的急迫,他那有那份心情。
郭福海站在下马河的村口上略微顿了顿,从棉袍里掏出家织的粗布手巾,擦抹一下脸上流淌出来的汗水。是的,尽管是寒冬季节,但是郭福海还是粘粘地出了一身汗,他太急迫了。穿的厚,走的急,能不出汗?郭福海抹一把脸,再用汗巾抽打几下棉袍下摆一路染上的尘土,就端端地向村里走去。
下马河处在山口上,地势平缓,不像卧马沟三几十户人家倚着山崖坡势层层叠叠地挖窑箍洞地住在一面坡上。这里几百户人家在平坦的地界上盖起一片高高低低参差不齐的房子。卧马沟是由一面坡上的几十孔窑洞组成的,下马河是由这一片高高矮矮的房舍拼凑起来的。如果说矗立在卧马沟村口上的郭家的全砖四合院和那一面坡上的几十孔烂窑相比显得很扎眼的话,那么座落在下马河大十字上的这一片庄园似的建筑就更不能和周围那一片破烂低矮的土坯草房相提并论了。
是的,贾家的大院在下马河大十字上铺开整整占了一条街半个村,它是房子连房子,院子套院子的一所大宅子。郭福海急匆匆地来到大十字上的大宅子门前,一下就愣住了,腿沉的再也抬不起来。这门楼还是原来的门楼,漆黑的大哨门也还是原来的老样子。只是门口立着的两根拴马柱上分别倚着一个背枪的民兵。就是这两个背枪的民兵使郭福海惊愣着伫立在那里再抬不动脚步。“这里己经……”
郭福海在心里喃喃着,他以为那种不祥的传说己经在这里变成事实。他想抽身退回去,可是己经来不及了,他己经过了当街站在贾家门口,站在两个背枪的民兵脸前了。
“干什么的?”
一个民兵断喝一声。郭福海还没有来的及回话。另一个民兵跨前一步逼到跟前,但是这个逼到跟前的民兵并没有恶语相加,也没有横眉冷对,却是一副和蔼友善的样子。“叔呀。”
这张逼到跟前的笑脸冷不防喊出一声叔来。这使郭福海更感到惊慌,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环境,这样的人,能这样地叫他一声叔,这大大地出乎他的意料。他不知道接下来会演变出一个什么样的故事。“你、你……”
郭福海的嘴和他慌乱的思维一样,急忙说不出一句浑全话。接下来并没有生郭福海想像的事情,那张友善的笑脸没有在瞬间变成仇视的恶眉眼。“叔,我是二娃,是上马坡三娃他哥。”
二娃见郭福海浑身明显地哆嗦起来,就忙解释一句。
“噢,你是三娃他二哥呀。”
郭福海鼓着腮帮子吐出一口长气,他万没想到在他家停了十年活的三娃他哥会在这里。“你,你咋在这里?”
他不由地脱口问了一句。
二娃嘿嘿笑着,抖动一下肩膀上的长枪,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今年春上我跳门杆过来给人家当养老女婿来咧。”
“噢,是这。”
郭福海恍悟过来,以前似乎听三娃说起过这事。“叔你这是?”
二娃问一句。郭福海忙指着贾家的大哨门说:“我到贾家有些事情。”
“你要到贾家去?”
二娃也抬手指一下贾家那黑漆漆的大门。同时扭头和另一个民兵交换一下眼神,再扭过头来接着问:“你有啥事情?”
在二娃跟前郭福海己没了刚才的恐惧和惊慌。说:“是这,你拴娃兄弟订的就是贾家的闺女。娃们都大了,眼下又不太安宁。我想和贾家商量一下,把娃们的事办了。心思也就了了。咱屋里实在是需要这个人。就是这。”
郭福海不兜圈子不转弯,实实在在地把心里话说出来。
“这……”
二娃脸上露出一层为难的表情。这时另一个民兵也走过来,问道:“啥事么?”
二娃接上就说:“他是卧马沟的郭叔,郭福海。”
“噢,听说过,几年前就听说过,卧马沟的郭家四十里马沟谁不知道。二娃,你兄弟不就是在他家停活吗?”
“就是,就是。我兄弟在郭叔家停一年活顶我在旁人家……”
“停两年挣下的粮食都多。”
“就是,就是。”
二娃和那个民兵一唱一和地说起郭福海的好。这同样使郭福海没有料到。如果换一种场合,时间再往前推上几天,他倒是很乐意听人们说这样的话,可是现在,在土改己经开始了的时候,在背着长枪把住亲家大门的民兵面前再听这恭维的话,就感到不自在了。他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搓揉着两只因劳动而粗糙厚实了的大手。那个民兵还在继续说着:“区里的田书记说来:地主也是分几类的,有恶霸地主,有土地主,有开明进步的地主,你郭福海该就是一个开明地主吧。这贾家就是一个大恶霸,这一家人把坏事都干绝了,夺人地,霸人妻,抢人女,大斗进小斗出凡是你能想到的他都能给你干出来。我说老郭,你这么一个开明绅士咋就愿意和一个恶霸地主结亲家呢?”
“是这,咱这是十多年前订下的娃娃亲,那时候和现在还不太一样,谁可知道现在就变了呢。”
郭福海有些不对头尾地解说了一句。
“也罢,咱是下果子,不是端园。贾家那个小女儿俊俊俏俏的很有模样。你进去吧。只要不是帮着他偷摸地往外转东西就行。”
站在拴马石旁说了一阵子话,民兵就表现出了固有的豪爽气度,把他背枪站岗的责任给淡忘了。二娃就更不用说了,别人眼里能过的去,他就更过的去了。二娃还催着说:“叔,快进去吧。”
郭福海感激地向二位民兵点点头,扯开大步就越上贾家的哨门楼前的高圪台。他抻手推一下漆黑的大哨门,哨门是在里面闩插住的。他推了两下,那高大厚实的哨门竟丝纹不动。“敲,抓住门环使劲敲。”
二娃说着径自跳上圪台,左手提着长枪,右手扣住狮子嘴里吐出来的门环使劲敲起来。
“咣、咣、咣。”
一声紧似一声的敲门声,在这早己是风声鹤唳的深宅大院传响起来,使院里所有的人都毛骨悚然胆战心惊。自从哨门被背枪的民兵守住之后,这院子里的人就有了一种途穷末路日落西山的感觉。往日不可一势的那种优越感竟让哨门外的那两杆烂枪给赶吓的荡然无存。门外一有风吹草动,这一家人就以为要大祸临头。
当这一声紧似一声的敲门声响起的时候,畏缩在各个角落里的人先是战战兢兢地向上房明厅里集中,然后再像四散的鸟兽一样向各个阴暗的角落里躲藏,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每个人脸上都流露出一种掩饰不住的惊慌和恐惧。上房明厅里的女人和孩子散尽后,那咣咣的敲门声还不绝于耳地响着。坐在太师椅上的一家之主——贾德天再也坐不住了,他想挺起身子去开门,但是身战腿软站不起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开门去吧。”
他无力地向老二贾德民挥挥手,就把一颗花白的脑袋颓然地垂下。他知道是到了清算的时候了。
老二贾德民用颤抖的手拉开闩插着的哨门时,竟然看到得是卧马沟来的亲家,“怎么是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