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吴根才的五间大上房里就花花绿绿地挂满了油彩画,还尽是重样的样板戏油画,不同的只是下角用黑毛笔写出来的人名不一样。现在是文化大革命时期供销社里就有这几样样板戏画,别的画早被当成封资修的东西不让卖了,毁了。几个帮忙的人尽量把重样的画张挂开,让人显得耳目一新。
一堆女人坐在炕上捏花馍,捏着捏着就有人说:“咋没把月儿叫下来呀,月儿的手那么巧,上头用的石榴花馍她捏的最好咧。”
“对呀,改改你咋没叫月儿?”
“她爸她爸。”
改改坐在炕上尖着声把吴根才喊叫过来,问:“你没有给崖口上的拴娃和月儿说吧?快把月儿喊下来,月儿的手巧,捏石榴花馍全凭她哩。”
按说蒸馍捏花的女人不该男人去叫,一般都是由事主家的女人叫,就是说应该由改改去叫。但改改一向不爱操心,就指派着男人去叫。
吴根才看着一炕忙忙乱乱的女人,嘿嘿笑笑,说:“行,我给你叫去。”
他扭身刚走出上房门,小女儿杏花追撵出来,在后面喊着说:“把新生也一块叫下来。”
杏花是看见全村的年轻人差不多都到上房院里来了,唯独不见新生,她心里就有些过意不去,好像是她自己冷落了新生一样,她怎么能冷落新生呢?他们小学同桌五年,是最要好的朋友,所以她追撵出来,特意提醒父亲一句。“我成了你们的跑腿咧。”
吴根才嘴里嘟囔一句,向哨门外走去。
耀先月儿在崖口上也看见上房院里沸沸腾腾的热闹劲儿,知道明天腊月二十九,吴根才要招女婿办喜事,知道全村的男男女女都涌进上房院帮忙热闹去了。这就让他们左右为难起来,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去,人家没有上来请,他们是这样一种身份,月儿和吴根才在水磨房里又有过那种事情,去了让人家不好招呼;不去吧,吴根才是队长,不管是因为什么,他给过他们不少的帮助。真让人做难,要是他们和正常人一样,早主动下去了,可惜他们不是正常人,他们是另类,去了还怕冲了人家的喜气。实际上随着时间慢慢的流逝,耀先已经把水磨房里的那桩事渐渐地淡忘了。时间是医治心灵创伤最好的药剂。耀先也是做了准备的,他专门托虎林从下马河捎回来一张画,并且在上面题写了:贺郭解放、吴梨花新婚的字样,在下面的落款处,把他和月儿的名字也都写好了。不管人家给说不给说,这张画是非要送下去的,送下去就算是自己的礼数到了。
水磨房里的事实际上还一直困扰着月儿,一想起那事她就深感愧疚地觉得对不起耀先,那虽不是她的本意,但毕竟是事实。郭安屯欺负过她多少次,但他儿子当兵要走时她能大大方方地提着漆木提盒走进他的院子。吴根才从来没有欺负过她,但就是因为有过水磨房里的事情,她就一直没有勇气走进上房院。
对吴根才来说,水磨房里的事情给他留下的只是美好的念想,无论啥时候想起水磨房里的那桩事都让他美个滋滋的。美中不足的是月儿说断就断了,再不和他来往了,还常冷冷地躲着他。像这次过事,全村里的人不用请不用叫都欢欢地跑来帮忙,喜欢事谁不想凑凑热闹,她倒好躲在崖口上不露面,唉,毕竟是女人脸皮薄,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心里还放不下。好,我请你去。请,你总不会不给这点面子吧。吴根才一路这样想着走上崖口。
一走上崖口,吴根才就故意扯开嗓子,宏宏亮亮地叫起来,像是喊叫社员上工一样叫的有理气长:“拴娃,拴娃你和月儿窝在窑里干啥哩,咋还不下去呀,就缺你们两个了,走,下去帮忙嘛。”
听见吴根才的喊叫,耀先月儿相互看一眼,赶紧从窑里迎出来。耀先有些感动,队长家里过事,亲自上来叫,这就给足面子了,旁的人家过事,要么不叫,要么打一个跑腿的上来捎一句话。耀先惟惟喏喏地说:“这么忙,你还亲自上来,打一个人上来捎一句话不就行了。”
“哎,这不一样,这是礼节。走,拴娃下去给我帮忙去。月儿也走,改改在下面还等着你捏花馍哩。”
吴根才红亮亮的大脸盘上荡满了笑,他催叫着耀先同时也催叫着月儿。
月儿倚门站在耀先侧后,低缓缓地说:“让拴娃跟你下去吧,我下去又帮不了啥忙。”
“哎,看你说的,我上来就是专门请你来咧,下面的上头石榴花馍没人会捏,就等着你哩。”
吴根才说话的时候再回走两步,就有了伸手拉拽的意思。
耀先月儿忙说:“走走,一起下去。”
“新生呢?把新生也叫上,年轻人都在下面热闹哩,他一个人窝在崖口上干啥。”
吴根才没有忘了小女儿杏花追出门特意叮嘱过的话,把正在偏窑里学木匠活的新生也一起喊上。崖口上的一家三口都让请下来了,这是绝无仅有的一次,卧马沟谁家过红白喜事都没有如此隆重地上崖口把他们一家全都请下去,并且这还是队长家过事,是队长亲自上来请。耀先月儿还有新生心里都有些感动。
一回到上房院,吴根才就忙他的事情去了。他是事主,院子里的大小事情都得找他说话。吴根才一走,月儿没有进上房里去捏花馍,上房院里这时候盘垒起好几个大锅台,蒸馍的煮肉的烧水的,月儿就在一个锅台前圪蹴下去,拉着风箱烧起火;耀先操起一付水担,到河滩里担水去了;新生则找出劈柴的镢头,在院子里叭叭地劈起柴。三个人进了上房院的门,就都实实在在地干起活。他们是真的来帮忙的,不只是为了图喜庆凑热闹。
“呀,婶,你咋在锅灶里烧起火来了,炕上还等着你捏花馍哩。”
杏花从上房出来,看见月儿圪蹴在锅台前烧火,就赶紧跑过来,把月儿婶拉着往上房里走,杏花怎么能让月儿婶干烧火的粗活呢。把月儿婶送进上房去捏花馍,杏花二次从上房里出来,就过去抢夺下新生手里劈柴的大镢头,她一边夺着一边说:“谁让你来劈柴的,互助,郭互助。”
杏花抢夺下新生手里的镢把儿,转脸叫住在院子里悠悠闲闲转动的郭互助,说:“互助,你也是客人呀?充着手瞎转游啥呀,看你哥哥娶媳妇是不是,过来劈柴,还傻站着干啥。”
郭互助只好过来接住杏花手上的大镢头。杏花拉了新生的手说:“走,我带你到后院看看新房去。”
新生脸红地抽开手,不让杏花拉,但还是跟着到后院看新房去了。
第二天的婚事办的很热闹,可惜就是没有响器,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把吹响器的乐人也都给治住了,说那是旧风俗旧习惯再不许吹。那些乐人们就真的成了王八,爬下不许动了。要是搁在前几年,能使响器许雇乐人,吴根才非要请他几班乐人响响亮亮地吹打一个通宵,人一辈子能结几次婚,不许这不许那的真没劲。
腊月二十九过去,转天就是正月初一。在正月里卧马沟又连着办了两件喜事,吴根才的二女儿桃花在正月里嫁给了李丁民的二儿子天喜;郭安屯的二儿子郭土改也在正月里招亲进了偏坡马桂花的窑门,和茅茅结了婚。
天喜和桃花的喜事办得顺顺当当,没有一点磕绊。两家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都是通情达理好说话的人,不成亲是两家,成了亲就是一家人,李丁民和水仙两口子是刚强人,他们按照中条山上的礼仪风俗,把啥都置办的齐齐的,一样不少,一样不缺。谁也挑不出理来。接下来的婚事就自然办的顺当。
茅茅和郭土改的婚事就磕绊的差点踢了炮杆。马桂花可不是好说话的改改,改改啥心也不操,啥事也不管,啥都是吴根才说了算。马桂花是个寡妇,没有依靠的男人,啥主意全都是她自己拿,她和郭安屯长长短短地好了一场,是郭安屯缠住要把儿子招赘给她的。当时商定好,车走车路,马走马路,大人好是大人好,孩子的事该咋办就咋办,随风俗走溜套,不求繁索,但也不能简略,当时请的媒人是吴换朝的女人好燕。话就这样说好了。但是到了结婚过事跟前,马桂花在偏坡上急着要装嫁妆,可就是等不到彩兰把东西送上来,原来说好的招亲,男家要出半分彩礼的。那一百二十块钱郭安屯倒是东凑西借背着彩兰让媒人送到马桂花手上了。郭安屯也是个看碟子下菜的人,在吴根才面前他软磨硬泡,死活就是不掏那半分礼钱,但在马桂花这里,他啥也没说借凑了钱就送过来了。男人可以和男人赖账,但男人绝对不能和女人赖账,尤其不能和自己好过的女人赖账,在女人跟前赖账的男人就不是一个好男人。这一点郭安屯还是能把握住的。但是彩兰不给他装人,郭安屯能想办法借凑了钱把半分礼钱送过去,彩兰可就没想着要把归她张罗的那些被子褥子棉花衣裳准备出来,给马桂花送过去。
彩兰有彩兰的理由,她能扛得住吴根才,想着也就能扛得住马桂花。她把大儿子招亲给了吴根才,没有给他带去一根线。前有车后有辙,二儿子招亲给了她马桂花,也就不应该带出去一根线。想带她也没有,就是这。我把一个门扇一样高的儿子都给她了,已经算是陪了老本了,再陪别的东西没有。
梨花和郭解放的婚事说话的是三个男人:吴根才,郭安屯,李中原。男人们都有肚量,挥挥手就能把不痛快的事情撂过去。茅茅和郭土改的婚事说话的是三个女人:马桂花,彩兰,好燕。女人们头长见事短,在小事情上都能扯出大问题。彩兰不说自己像闲驴畜牲一样懒的不干活,没有为儿子准备下结婚过事的东西,只是铁嘴钢牙咬着说,她把一个儿子白白养了二十年,养大成人了招给你了,不问你要半分礼就算不错了。
马桂花不依不挠非要按当时说下的话来不可,半个嫁妆十二条被子,十二条褥子,十二身衣裳,十二斤棉花,十二条棉,十二小配件等等一样都不能少。
两个难缠不好说话的女人都上了麻糖架。中间说话的媒人好燕又是一个老实人,没有李中原两面说软话的本事,事情就僵住了。
郭安屯又一次吱吱响地嘬起牙花,他实在是没有逢下好女人。彩兰好吃懒做,根本就没有为儿子的婚事做准备,这幸亏是往外招儿子,要是往回娶媳妇,一百个就有一百个要踢炮杆。他一个男人家实在是没有纺线织布的本事,眼看着日子一天天临近了,这时候再和她吵再和她闹,打她杀她都来不及了。郭安屯只好托人上偏坡去给马桂花说好话。最后还是亲家母改改和水仙上去才算把事情说顺。
改改是最实诚的人,嘴里从来没有半句假话,改改的品性全卧马沟人都知道。改改盘腿坐到马桂花的炕上,老实人也有一肚子的冤枉,她就把自己的冤枉诉出来:“好桂花哩,家丑不可外扬,咱们联联蔓蔓的都成了亲戚了,也就不怕你笑话了。我把我的事给你说说,你好赖还把半份礼钱收回来了,一百二十块钱不少。我可是一个蹦蹦洋,一根针,一条线都没有见她的,就见了她一本红皮语录和五把绾了红绸的锄镰镢斧,再啥也没有了。彩兰真不是个人,她就能狠下心把娃们光马精身地撵出门。”
改改这么老实厚道的人说着都能气愤起来,可见她肚子里的冤枉有多大。
水仙是卧马沟里最灵醒的女人,她接上改改的话劝马桂花说:“算咧,看在俩个娃的份上把事情将就着办了算咧,娃好就行,别到最后把娃的事情耽搁了。彩兰是个啥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马桂花开始一直以为梨花的嫁妆有一半是彩兰给置办的,听了改改一席话,她也就再不能争究了。“唉,真是做下孽咧。”
马桂花狠狠地骂一声,就不说话了,到这时候了还有啥说的。
茅茅和土改的婚事就这样勉勉强强地办了。
吴根才把梨花桃花的事情都顺顺当当地办了,就剩下一个杏花。杏花不让人愁,杏花伶俐活泛长的也比她的俩个姐姐好看,许的又是那么好的人家,再过个两三年,也就够上结婚办事的年龄了。吴根才一颗做父亲的心松松快快地落下来,他就等着女儿们生孙子享天伦了。
天气渐渐地暖和起来了,不再为女儿们操心了,吴根才却又为自己操起心。这些年忙忙碌碌的把那口推了十八道生漆的柏木棺材给忘了,不,不是推了十八道生漆,在他手里又推过一道。真的,他都快把那口好棺材忘了。现在心里有了闲暇,腾下地方,就把这事又拾起来放进心里去。当年瞎眼老妈下世的时候,他没有舍得让老妈用这好口棺材,他一直想找个好买主把棺材卖掉,可是这么好的东西就是找不下一个好买主。现在,文化大革命了,好卖主就更找不下了。找不下不找了,卖不掉就自己用,活着住大上房,死了睡推了十八道生漆的好棺板,也不算枉到人世上来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