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春娥就是比一般女人聪明,关键是她太了解郭解放了。要是地主的儿子是个迷迷瞪瞪的半憨子窝囊废,她信相郭解放肯定会让杏花嫁到崖口上去的,可惜,地主的儿子精明过人,他冷峻刚毅的脸上时时闪现着一般年轻人没有的灵性,杏花到了这种人手上,郭解放就再捡不上便宜,再沾不上光,再做不成好事情。于是许春娥就想出另一个人:“你把你小姨子嫁给我家小叔子三奎,不就啥事都解决了吗。”
许春娥一说出三奎,让郭解放大吃一惊。仙女一样漂亮好看的杏花怎么能嫁给三奎?三奎是个啥人,三奎还不如他的半瓜子哥哥二奎哩。二奎是个半瓜子,三奎简直就是个全瓜子憨憨。半瓜子二奎用换亲的方法,他爹还能给他换回一个许春娥,可是三奎,就是用两个小妹子也给他换不回来一个媳妇,他实在是太憨太傻了,憨傻的连十个数都数不来。谁肯把女儿给了这样的傻瓜蛋。可怜郭晋平老汉就是让这个憨儿子给愁死的。
许春娥见郭解放张大了嘴惊骇的说不出话,她就再往深里细里说:“三奎是肚子不够数,根本配不上杏花,可杏花的名声烂脏的不能说咧,是个正经人都不要她,再说正经人要了她,你咋办?只有把她嫁给三奎,你才有可能和她长长久久地好下去。杏花嫁给三奎,实际上就顶嫁给你了。憨憨的三奎还不是遮人眼的晃子,就和二奎的媳妇我一样,你啥时候想要,不就利利索索的要了吗。上房院里的事你说了算,去年二奎他爹不在了,他们家现在就是我说了算。只要咱俩把事情捏曲好,还有啥办不成的。上房院里是一窝子女人,坡上我那头是一窝子憨憨,啥还不是全由着你。咱们使法儿把杏花的所有路子都掐断,最后她就只有往三奎的窑里嫁,就和当初的我一样。女人到了那种时候,除了哭,啥本事都没有。”
郭解放一直就想把杏花嫁在跟前,嫁在卧马沟里,可他却没有想过要把杏花嫁给全傻子三奎。开始一听春娥说,他感到很是惊骇,再听春娥这么细细地一说,就由惊骇变得犹豫,再由犹豫变得同意。许春娥全是在替他着想呀,是呀,把杏花逼哄着嫁给三奎,他的好日子可就长了。
郭解放在沉吟中同意了鬼春娥的坏主意,他抬起头看着许春娥那歪斜的嘴脸,嘿嘿地笑了,笑着就在春娥变形走样的丑脸上摸一把,算是对她的奖赏。春娥马上就回应着说:“满意了吧,你多有福气呀,一下就有了好几个女人,梨花俩姐妹是你的女人,二奎俩兄弟的媳妇也是你的女人。”
“尽胡说。”
郭解放扬起手在春娥肥肥的尻蛋子上重重地拍一掌。春娥呀地尖叫一声,郭解放赶紧嘘一声,说:“小声点,小心让外面的人听见。”
春娥用手捂着被打疼的尻蛋子,说:“你真下手狠打呀。”
郭解放只好把春娥拉进怀里安抚,说:“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才见怪。”
“这还差不多。”
许春娥从郭解放怀里钻出来,扬一下脸,道:“好了,咱们现在就开始办正经事,先把崖口上的地主一家人叫下来狠狠地训一顿,让他们死了这份心,先把这头的路堵死,杏花慢慢的也就心凉了。心一凉,就不由她了,三奎的事就能说了。”
“行,就这样干。”
许春娥拉开窑门一步迈出去,外面正是日头最毒热的时候,一股热浪迎面扑来,许春娥看着场上一片火辣辣的日头光,就不想再往前走。扭脸正好就看见郭解放的小弟弟郭公社正相跟着两个年轻人从坡道上下来,春娥就站在皂角树下的荫凉里,等他们走到跟前,问:“公社,你们干啥去呀?”
郭公社现在已是一个十六七的大小伙子了,和他的哥哥们一样,也是长着一个好块头,性格也和他的哥哥们一样粗野。见许春娥问,他就很浑毬地说:“到河里洗身子去,咋你也想洗。”
“少在我跟前说浑话,去,上崖口把一家地主给我叫下来。”
许春娥摆出村干部的派头架势。但是郭公社不尿她这一套,他歪着脖子,看看树荫外的一片白哗哗的日头光,不高兴地说:“这么热的天,凭啥让我叫人,你咋不去,你身上没长腿。”
春娥被噎呛的说不出话。
这时候郭解放站在官窑门口接上了话:“公社,咋的和你春娥嫂子说话,叫你去你就得去,你还是不是基干民兵。”
郭公社可以不听许春娥的,却不敢不听他大哥的。郭公社向相跟着的两个年轻人吐一下舌头,转过脸顶着一头火辣辣的日头向崖口跑去。
耀先月儿还有他们的新生被郭公社一嗓子从窑里喊出来,他们不知道又生了什么事。耀先月儿一脸惶恐地看着站在杜梨树荫凉里的郭公社颤着声问:“啥事情呀?”
郭公社歪着脖子没有回话,而是用挑衅的眼光看着从偏窑里出来的脸上带着不服气的新生。新生就是不服气,年轻人谁身上没有火气。这么小的一个浑蛋逼堵到门上一口一个地主,一口一个地主的喊叫,谁听了能服气。新生恨不得把这个小浑蛋从九丈高的崖口上推滚下去。但新生还是把心里翻腾着的火气压制下去,是父亲母亲转过脸用他们的眼神帮他把火气压制下去的。父母眼里的恐慌和忧郁使他不能再去惹事,不能再给他们增添负担。新生像他的父母一样,忍着屈辱把刚毅倔强的头低垂下去。
看见新生把头也低垂下了,再不张狂了,郭公社才冷冷地说:“谁毬知道是啥事,下去自己问。走吧,头们在官窑里候着哩。”
一家人惶惶地往下走着,心里都想着肯定不是好事情,这么多年的事实早就摆在那里了,每进一次官窑都要受一回磨难,官窑就是他们一家人的地狱。月儿在道上悄声吩咐新生道:“进了官窑咱啥也不要说,连脸都不要往起扬,低下头听他们说就是了。”
月儿怕新生进了官窑忍受不住,再和村干部们顶撞起来。在官窑里和干部顶撞,就等于是拿自己的脆皮鸡蛋往硬石头上撞,只会把自己碰个头破血流。新生沉沉地点点头,跟在母亲身后往坡道下走。
女人的心是细腻的,在这短短的一截坡道上,月儿吩咐过儿子新生后,就用心地琢磨起可能是因为什么事把他们一家往官窑里叫。月儿忽悠一下心里就想到了杏花。自从分麦那天杏花搀扶着新生走上崖口,月儿心里就再没有放下过杏花,她为自己也为儿子感到高兴,在她心里杏花始终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好姑娘,不管杏花出过什么样的事情,她一如往常地喜欢她。月儿很早很早以前就幻想着要给儿子说一个像杏花一样的好媳妇,现在终于有了这种可能,前一阵子她把卧马沟有头有脸的人都找了,咛求着他们到上房院去给儿子提亲说媒,去做改改和郭解放的工作。可是上房院里始终没有传说出一句让她放心满意的话。月儿想,他们一家这时候被往官窑里叫,会不会是因为杏花的事情呀,月儿的心紧张起来,真要是在官窑里说杏花的事,那这件事就有大问题了。
耀先也是肠子拧着十八道弯,在努力猜想着可能会生什么事,但他迟钝的就是想不出个头绪。受了这么多年的整治,他真的被整治的没有人样了,像是背了一身冤债的人,已经不知道谁是债主了,耀先心里早就没有了头绪,他只有逆来顺受苟苟且且地过一天少一天地活着。
一家人进了官窑,看到的不是全体村干部,也没有背枪助阵的民兵,只有许春娥和郭解放两个人。而郭解放又是散散漫漫地半躺在炕上,许春娥倒是端坐在炕沿边上。耀先月儿进了官窑就靠墙站着,那是他们的一个老地方,每次被叫进官窑他们都是低头垂手老老实实地靠墙一站,等着受训斥。
新生是第一次跟着父母被叫进官窑,在半道上母亲就小心地吩咐过,他也就努力克制着,跟着父母站在墙根,把脸深深地低垂下去。
许春娥开始说话了。说话的时候她从炕沿上站起来,在耀先月儿新生面前示威似地把手叉在腰间来回走动了两圈,然后站下来,狠着脸问:“知道为什么把你们一家人都叫下来吗?”
她不等一家人回答,就尖着声叫嚣般地道:“你们这一家地主分子,牛鬼蛇神,住在崖口上从来就没有老实过,今天捣这个鬼,明天捣那个鬼,唯恐世界不乱……”
耀先月儿低垂着头,脸上是一片认罪服法的平静,这样的训斥他们早就听惯了,听了几十年了,耳朵里都听出茧子来了。年轻的新生却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他虽然也是低垂着头,但他手上的拳头却捏的紧紧的,嘴里的牙齿都要把嘴唇咬破了。
许春娥才不管新生受了受不了,她只想在郭解放面前表现,让他看看她是怎样为他冲锋陷阵的。许春娥抖擞着威风,摆出一副吓人的架势,继续说:“地主婆装了一回皂角神,弄得四十里马沟都不安宁,地主的儿子回来才几天,就在碾麦场上闹起了架。现在倒又看上杏花了,满世界找人说媒。你们就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什么人,你们就不到秤上吊吊自己的骨头有几两重。真是胆大不知羞耻,杏花是谁?你们是谁?杏花和你们根本就不是一杆秤上的星,贫农的女儿和地主的儿子根本就不是一股道上跑的车。不要白日做梦了,现在我警告你们,死了这份心。这不是可能不可能的,这是坚决不允许的。杏花是一时糊涂上了一次崖口,你们就忘乎所以地轻狂起来了,就以为杏花愿意往崖口上嫁,是不是?告诉你们没有那么回事,就是杏花糊涂愿意,家里也不能同意,村里也不能同意。你们想利用杏花的单纯无知,是绝对不允许的。明白告诉你们,这件事到此为止,再不许提说,要是再托人上门提亲说事,就按破坏捣乱现行反革命论处。更不许背过人在私下纠缠约会杏花,一经现按流氓论处。”
许春娥下了最后通牒,月儿的心又一次被击的粉碎,让善良美丽的杏花当儿媳妇的愿望破灭了。月儿忍不住地抬起脸,用哀求的目光看着眼前的许春娥和半躺在炕上的郭解放,她的哀求根本得不到回应,她就是把一肚子的委屈,一肚子的理由说出来也不顶用。
“我说的话你们听见了没有?”
许春娥不但没有理会月儿眼里流露了来的苦苦哀求,反而还狠声地逼问一句。
耀先赶紧点着头唯唯诺诺地说:“听见了,听见了。”
在父亲惶恐地回话的这一刻,新生嘴角里滴出几滴鲜红鲜红的血滴,他把嘴唇咬破了。为了父母双亲,新生强忍着没有让心里的愤怒爆出来。
许春娥的斜眼看见新生嘴角里流滴出来的红血,看见新生冷峻的脸上染起的仇恨,这使她第一次感到了心虚害怕。兔子被逼急了还咬人哩,人被逼急了啥事情不敢干呀。许春娥的口气变的和缓一些,对新生网开一面地说:“新生,你先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