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教没有哄人的经验。
何况他脑中闪烁着许多的片段,虽然稍稍走神,但其实每一句话都被埃德温放在内心咀嚼过,就像是身临其境,和恶魔一起,塔尔很擅长讲故事,并非他所说的讲的不好。听塔尔说话是埃德温少数快乐的事情,主教给自己设定宽限,近乎是奖励。
“我……”
埃德温说,“我答应你一件事情,好不好?我虽然没办法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但你有什么想要去的地方,我可以陪你。”
“真的?”
恶魔从书页中露出两只晶亮的红色眼睛,就像是早就猜到主教的反应,既从容又不怀好意,“你今天晚上没有事情忙吗?”
“我可以提前解决。”
说实话,埃德温最近又开始忙的要命。那是因为离新年一个月的时候教廷要举办的慈善晚宴。晚宴基本上覆盖了所有群体,在外围,平民和被施舍的对象得到教廷放的汤水和面饼;而在中心,皇室成员将要来访教廷,参与宴饮典礼。
主教全权负责这件事。
这不仅仅是一场简单的宴会。他们都心知肚明。
在埃德温大主教的书橱里,深黑色的恶魔种子横冲直撞在容器中,无法冲破桎梏,衣襟上的血液同样被分离,作为某个法阵的索引,主教将血液涂在银色的刀刃上,点燃破碎的衣襟,燃烧时出的臭气储存在瓶子里,那是最好的诱饵。
他很有耐心,有条不紊地准备着一切,甚至没有忘记在回到房间之前彻底地洗净身上的气味,那是夹杂着圣水的焚香的芬芳,对黑暗力量有压制作用。埃德温担心那会让塔尔不舒服。
不过,这么多天的忙碌过后,埃德温不吝惜抽出一些时间。
或许,是因为用那些时间能够做的事情,他下意识不愿意错过。
*
每一次主教从外面回来,都会先将视线投向门口的三个防御法阵。上一次的疏忽让他记忆犹新。因此,埃德温完全是费尽心力加固了法阵,使它们能够保护好房间内部的恶魔。
保护。主教当然这么想。
不过这和把恶魔关在屋子里没什么区别。
推开门,塔尔在做的事情是不一样的。他通常看书,有时候怔,有时候很认真地泡茶,研究茶叶包装上的小字。埃德温后来带来了很多琐碎的小东西,他猜测恶魔会喜欢,有一些确实是这样的,花了好几天,塔尔一直在拼一副拼图,拼图的图案是教廷的白塔。
大概是信徒做给他们的孩子玩的。
塔尔拼完后要求埃德温挂在墙上,主教就这么做了。连同他们两人一起挑的玫瑰红地毯,还有用笔筒当作花瓶的花束,房间内越来越多心照不宣的痕迹,就像是一个独立而安全的世界,足够生活,充满了玫瑰的芬芳。
埃德温一直是这样想的,或许是自己说服自己。
直到某天回到房间,现恶魔把装着恶魔种子的圣器摆在桌子上观察。
魔种没有灵智,却颇像什么有生命的东西,它就和虫子那样滚动爬行着,试图找到缝隙,偶尔拼命地冲撞玻璃。但它完全被死死地束缚在了圣器的一隅。看着魔种在容器中挣扎,有时候会觉得时间陷入了循环,它永远不疲倦,时时刻刻企图越狱。
埃德温的脚步声太轻了。塔尔就好像没有注意到他的来临,只是专注地盯着玻璃容器看,里面纯黑色的种子一次次撞到墙壁,在他红色的瞳孔里留下一小枚暗影。
恶魔的眼睛比平时要深一点。
主教不知为何也没有出声音。他静默而贪婪地用视线扫过恶魔,然后现塔尔的情绪罕见地有点不太对劲。恶魔当然能察觉到他的到来,却并没有主动和他对白。他只是半撑手臂,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瓶中挣扎的魔种。
就在那一刻,埃德温才明白什么叫做共情。
他看起来很寂寞。
为什么?主教从来没有这么急切地想要知道答案,了解对方的迫切欲望,他的思绪飞地旋转着,五颜六色的墨水混杂在一起,试图理清脉络。
——就好像他看着的被困在瓶中的是自己一样。
霎那间闪烁过这样的思绪,但是,埃德温并不明白他的意思,而且,恶魔所告诉他的故事中,并没有带着如此深重的悲剧的色彩。
塔尔是自由的、明亮的、聪明的、不受束缚的。
主教无法清楚地得知那种孤独的来源。但想到那些词汇让他感到心惊,这些词汇美丽如闪烁的宝石从舌尖掠过,埃德温从未拥有那样生活。他忽然猜测,虽然并不正确……
将恶魔锁在房间里,是否太暴殄天物了些?
这个念头让埃德温感到一点口干舌燥。他看着房间里的恶魔,忽然觉得房间太过于狭窄。当然,现在只是暂时的安置,他未来驯养恶魔的计划要更大,当他成为教皇,当他紧握权柄,他甚至可以给塔尔修建一座宫殿,到处都点缀着光滑的红宝石。
可那也不够。
再大的容器也是容器。不该是这样的,塔尔不应该遭受任何束缚,虽然这和他的愿望相悖,但主教无法压制这样的念头。至少,不应该永远把他关在房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