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明宝想回答,温有宜在她手上握了握:“不要着急回答我。”
婚姻是什么呢?商明宝发现自己追逐着它,像盖茨比追逐长岛对岸的那盏绿灯。是一个浓郁美丽的幻影,由她父母构筑。可是幻影里究竟是什么,她从没仔仔细细地思考过。她只是把它当作一个固定的名词、一件固定的事。
温有宜:“婚姻什么都不是,只是一张证书,一个有法律效应的文件。让你向往的,不是婚姻这件事,而是两个人恩爱白头、共同生活、共赴理想。是两个人的日子,把婚姻这个契约词丰满了,可是你,babe,把它当作了一个在婚礼仪式上抵达的目标。美满的婚姻,是路途而不是终点,它到死才能盖棺定论,但你的一生就是它的路。”
温有宜给她擦完了两条手臂和十根手指,说:“当然,你一定也有自己的答案,你已经二十五了,可以交人生的答卷了。振作起来,挺拔起来,只有有胆量承担决定后的责任的人,才有决定和选择的自由,否则不过是害人害己。”
这是她相当严厉的一句话,商明宝忽然发现自己的脊心是如此孱弱,如此中空。从来,除了那次义无反顾地回到宁市留住他外,她没有做过决定,她只是放任,束手,顺其自然。
“妈咪!”
商明宝叫住她,声音颤抖着,“你跟爸爸一样,不同意我嫁给他吗?”
“跟他没关系,爸爸吓唬你的。只是你们都需要想一想,如此急迫草率,谁在追杀你们呢?错位的线条会慢慢收紧变成死结,到时候再解就晚了。”
温有宜掩上房门,贴着门板长长徐徐地吐出
一口气。她也觉得眼眶酸了,却不知怪谁。
温有宜让商明宝想一想,她就真的想了。晨钟暮鼓,走在她的花园里,想着如花火般绚丽的三年,想着这疲惫蹉跎的两年。
她抽出一天去探望了向联乔。
向联乔看到她很高兴,说:“斐然说今年过年请你来做客,现在是不是过年了?小明宝同志。()”
商明宝陪了他一整天,方知他八十二了还要伏案工作,一个小时,两个小时斐然不让,说我会瞎掉。?()”
向联乔不无自满地说。
商明宝帮他誊稿,校稿,山中时日快,她来不及抓住,暮色便来。
盛夏日落最适宜看山色,商明宝帮他压平腿上披肩,看着草色从绿变黄,继而灰黑下来。
她轻车熟路,如那年的方随宁,在院角的陶土盆下找到标本室钥匙。在最顶格,陈旧相册被她取下,径自翻到向斐然十六岁那年,在意气风发的他脸上摩挲许久。
翻至后一页,商明宝在那些被中断了的空白塑料薄膜里,一张一张塞进他们的相片。
太多了,她难取舍,塞进一张,那年跨年;塞进一张,雪山合影;塞进一张,布鲁克林大桥下看落日的自拍……还有,帐篷前的拥吻,鼓凳上的轻哄。
洛克菲勒中心圣诞树下的合照,她做了拼图,打印在一张相片纸中,塞进了属于他们六年的最后。
她在向斐然的人生里经过了。
他也许像以前一样,永远不会再动这本相册,假许哪一天动了,是否可以会心一笑,而非红了眼眶。
出门,商明宝对兰姨竖起食指掩了掩。兰姨会意,点点头。
向联乔坐在客厅的灯下摆围棋,听闻她脚步,知道她来告别,抬起头微笑:“要走了吗?”
商明宝点点头:“要走了。”
“还来看爷爷吗?”
他像是问自己,又像是问别的。
商明宝迟疑了一下,向联乔往外挥挥手:“不用回答,想来就来,山在这儿,又不跑。去吧,明宝。”
一辈子还很长,去吧去吧。
又去了植物所向斐然的宿舍。
坐在客厅,安静地饮了一杯水。不知谁推门进来:“向博回来了?”
商明宝站起身:“没呢。”
“哟,嫂子。”
抬手打了个招呼。
是个眼熟的研究员,但这儿的研究员太多,她分辨不清是那年那七个里的哪一个。
寒暄两句,商明宝拎起包。
“就走啦?”
“嗯,就走了。”
被客气地送到了走廊尽头,商明宝一步步下楼,搭上前往机场的专车。
在短短四天里来回飞,她的生理作息被时差和舟车劳顿弄得混乱而疲惫不堪。想到过去两年的向斐然,商明宝将头枕在了舷窗上。
飞机飞过了晨昏线,深的蓝,粉的橙,一半是黑夜,一半是黎明了。
第二天,纽约联合国总部,有关生物多
()样性的青年领导力论坛的主旨演讲,在下午三点发表。
站在主席台上,背对着联合国的蓝色橄榄标志,面对着环形阶梯会场的,是来自中国的青年植物学家向斐然。他身量很高,站在演讲台上更为鹤立鸡群,蓝黑色的西服剪裁利落,将他气质衬托得清隽而令人移不开眼。
向斐然当作只是又一场学术汇报而已,用中文发表的语句被同声传译成各种语言,响在来自世界各国及观察组织代表团的耳机中。
沉稳,凝练,视野全面。
在紧扣议题的汇报和呼吁中,他独独为一个名字停顿,在当中穿插进了一个曾跟猖獗盗采团伙持刀相向的女性植物学家的故事片段,谈说月。
二十分钟的汇报演说完毕,掌声雷动,向斐然下台,自在地抄走了放在演讲台上的黑色保温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