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男儿学成文武艺,顺天保民振国威。
百战驰骋勍敌灭,一败殒身亦太悲。
岑彭身后西川定,骠姚裹尸漠北归。
世人多羡功成将,谁记沙场几人回。
话说宣和三年九月,张叔夜、云天彪、陈希真等荡平梁山,得胜转东京。未及休整,便听闻河北、广南、两浙等处盗贼作乱。徽宗震怒,顾不得大军舟马劳顿,便派张、云、陈兵分三路,前去讨贼。九月十五日,除贺太平、盖天锡奉旨留京任用外,张叔夜统本部军将十二员,乃是张伯奋、张仲熊、邓宗弼、辛从忠、张应雷、陶震霆、金成英、杨腾蛟、韦扬隐、李宗汤、王进、康捷,管领五万兵马,出了国门,沿汴河经大运河,转道长江,水陆齐驱,望两浙路进。
九月二十一日,大军已到杭州。张叔夜召众将议道:“自方腊就擒,其余党作鸟兽散。如今两浙残贼,尚有三处。一处是剡县妖贼仇道人,一处是仙居吕师囊,一处是处、温二州洪载、俞道安。这三处贼人,虽响应方腊,却自行其事,未会合一处,可见贼人短视。如今我等亦兵分三路,分头灭之,早日解天子之忧。”
众将称是。当日张叔夜将兵马分作三拨,第一拨,自率张伯奋、张仲熊、杨腾蛟、王进四将,引两万兵马讨吕师囊;第二拨,金成英、韦扬隐、李宗汤、康捷四将,引一万五千官军讨仇道人;第三拨,邓宗弼、辛从忠、张应雷、陶震霆四将,引一万五千军士讨洪载、俞道安。分拨既定,大军就于杭州分手,往各处讨贼去了。
不说其他两路,只说金成英一路官军,离了杭州,望东南而行。行了数日,前面已近会稽县——正是韦扬隐的老家。远望烟尘滚滚,原来是贼将方五相公引数千贼兵攻打城池。那城内知县、县尉指挥兵民御敌,却是寡不敌众,渐渐不支。金成英等见了,将兵马分作两路,左右掩杀过去。那方五相公正在城南挥军攻打,眼见得手。忽听城北呐喊,料是官军来援,心中大怒,令裨将继续攻打,拍马抡刀,自引八百骑前去拦截。正撞见金成英、韦扬隐二将,当时三个缠斗。看官试想,当年那双枪将董平何等武艺,尚且敌不住金、韦二人联手,何况方五相公?不过三五合,韦扬隐的枪已将方五相公的刀压住,那边金成英掌中龙舌枪望后心便刺。方五相公急转刀来挡,韦扬隐枪头早已对腹刺入。金成英左手枪将刀挑过,右手急抽腰间宝剑砍去,早把方五相公削去半个天灵,登时死于马下。
金、韦二将既得胜,相视一笑,转过城南,直插贼兵后背。那贼人裨将吃李宗汤一刀砍了,与康捷一并杀来。众贼闻知主将身死,皆无斗志。城内见援兵已至,打开城门,踊跃杀出,三面夹攻,杀死贼兵大半。金成英等乘胜掩杀,直追到曹娥江,贼兵又淹死数十个,仅数人走脱,方收兵而回。
那残贼逃回剡县,报说方五相公兵打会稽县,眼见得手,却吃官军援兵赶到,里应外合,不敌战死之信。仇道人等听了,吃惊不小。看官,这仇道人乃剡县本地人,幼年家贫,衣食无着,便出家修道。机缘巧合,得西羌一异人传授,习得奇门遁甲、布阵排兵之术。及至长成,难耐清贫,仗着道术,常背地里干些剪径勾当。后道观住持仙逝,无人拘束,便现了本相,肆无忌惮起来。那年听得方腊作乱,本要去投,讨个官职。不料尚未起身,方腊已为张叔夜所擒。彼时官军势大,仇道人只得避匿。后见官兵退去,便自立门户,招诱四处无赖游民,打破剡县,杀了知县宋旅,造反起事。不过数月,又相继有四位方腊手下来投。
一个是方七佛,乃方腊麾下大将。生得状貌魁伟,身长九尺,骁勇彪悍,使一杆大杆刀,有万夫不当之勇。方腊起事时,曾独当一面,率众连克数州,向北曾打到秀州地界。那方腊占据八州五十六县,多仗他的功劳。后与方腊等被官军围困于帮源洞,方腊就擒,这方七佛却仗着一身武艺,杀出重围。打探得仇道人于剡县响应方腊,遂来投奔。
一个是方五相公,因宗族排行第五,故而得名。方腊初起时,便扈从左右,随军转战各处,多立功勋。后与方七佛一道杀出重围,来投仇道人。
一个是王寅,原是歙州土东里石匠出身,颇有谋略,官居兵部尚书,与宝光如来国师邓元觉、南离大将军石宝、镇国大将军厉天闰、护国大将军司行方并称南国五虎将。惯使一条钢枪,坐下一匹良驹,名唤转山飞。那匹战马登山涉水,如履平地。那年童贯南征时,曾助方腊大破官军。后张叔夜等攻破歙州,其余四虎均战死沙场,独这王尚书仗着宝马神枪,只身撞透重围。后闻仇道人之名,亦来相投。
一个是吕将,祖贯富阳人氏。本是太学生,智谋出众。因见君昏臣佞,愤而还乡,后投方腊。取杭州时,曾建言直捣金陵,凭长江之险阻遏官军,而后传檄尽下东南郡县,收其税赋,先立根本,徐议攻取之计。惜方腊不听,终为官军所擒。张叔夜等未破睦州时,吕将先已识机,脱离火坑。本欲投明州寻一故友,路经剡县,仇道人闻其大名,虔诚出迎,相邀入伙。那仇道人自得方七佛、方五相公、王寅、吕将四人后,连破上虞、新昌等地,声势大振。众人商议,一面派方五相公北取越州,一面派人南下与吕师囊联络,合兵拒敌官军。
那日仇道人、吕将、方七佛、王寅等正在剡县商议军务,接逃回贼兵报方五相公战死会稽之信,都吃一惊。方七佛道:“方将军昔日罕逢敌手,官军是何人统兵?”
那人道:“小人回路上打探得是赵头儿遣张叔夜引兵南下,那救会稽县的官军,便是其部下,领头的听说是甚么金成英、韦扬隐,方将军就是吃这两个害的。”
吕将道:“原来是张叔夜,怪不得方将军失利。上年八月间,正是此人引兵来犯。惜圣公不纳良言,不及五个月,连战败衄,我等心中一万个不服气。如今这厮又来,正是报仇良机。”
方七佛道:“张叔夜、金成英我都听说过,那韦扬隐是甚么人?”
王寅笑道:“此人与我却是老相识了,那年童贯引兵前来,他正在麾下,吃我等杀败,不料今日又来添彩头。”
仇道人听了,皱眉道:“这张叔夜手下一无弱将,此次兴兵来讨,须得小心对付,诸位可有良策?”
吕将道:“官军于越州得胜,士气正旺。剡县不过一小县,城内仅八千人马,敌众我寡。若官兵直抵城下,断难久守。不如分一拨兵马,背城下寨,以为犄角,使官兵不敢轻动。”
方七佛听了,便要出城下寨,又道:“这班奴才,小胜即骄,看我先兵迎上去败他一阵,叫他识得爷爷利害。”
吕将忙劝道:“将军万不可轻敌,那金成英等亦是智勇之辈,更兼兵马众多,硬拼无益,须得用计取胜。”
方七佛点头。吕将仍放心不下,又请王寅与方七佛同去,暗中叮嘱小心迎敌。当日仇道人、吕将保守本城,方七佛、王寅点起三千人马,出北门五里外曹娥庙,安营下寨。方七佛摩拳擦掌,只等官兵前来厮杀。
不过数日,金成英等大兵已到。时已黄昏,闻贼兵背城下寨,便相距二十里,也传令下寨。安营未毕,方七佛引一千贼兵,呐喊杀到。尚未及营前,只见官军阵内飞起一个号炮,两边林中早杀出两支人马,左李宗汤,右韦扬隐,齐声喝道:“无见识奴,早料到你来!”
方七佛见官军有备,吃了一惊,却仗着冲驰怒气,不愿轻退,便抡大刀,直砍李宗汤。李宗汤呵呵大笑,举刀相迎。当时双刀并举,不住手斗到二三十合,不分胜败。那边韦扬隐已挥兵将贼兵裹住,狂吼畅杀。方七佛眼见部众渐稀,又一时赢不得李宗汤,待要回马,却吃逼得紧急,不容得空。韦扬隐见了,正待挺枪,来助李宗汤,忽听得官军后队叫苦价乱起来。猛见一将胯下转山飞,掌中点钢枪,引贼兵从后杀来,正是王寅。原来方七佛逞勇,独自领兵偷袭官兵,却未告知王寅。亏得王寅巡视各营时,听得报说,忙引兵来救,幸而及时赶到。
当下王寅撞入阵中,与李宗汤交斗数合,方七佛趁势解脱,保军退走。天已昏黑,李宗汤见贼兵来援,不知虚实,约束官军不追。那韦扬隐于火把影里,隐约见王寅模样,吃了一惊。再细看时,贼兵已退走,虽心中疑惑,只得与李宗汤回营去了。
翌日破晓,造饭吃罢。金成英留康捷守营,自与韦扬隐、李宗汤点起一万兵马,奔剡县而来,早望见贼兵大营。方七佛、王寅接报,也尽起兵马,出营列成阵势。韦扬隐因昨夜之事,心中疑惑,欲明究竟,一马飞出阵前,望对阵时,见果是王寅,便点名搦战。王寅见了,笑对方七佛道:“却是昔日手下败将找上门来,将军且为我压阵,看我斩他,以壮军威!”
看官,那王寅、韦扬隐两个究竟是何恩怨?原来那年韦扬隐奉童贯差征方腊,初期本是顺利,不料韦扬隐生性孤傲,见诸将本事平平,平日里不免言语有些伤犯。大军进抵睦州,那方腊手下大将云集,韦扬隐要建功劳,请童贯引诸将正面佯攻城池,自将一军,从白沙坡绕道偷袭。不料计谋吃王寅识破,就于白沙坡设下埋伏,大败韦扬隐。众将相救不及,亦被石宝等所破,星落云散,大败亏输。朝廷降责,罪归韦扬隐。韦扬隐却不服气,自认是诸将掣肘,以致败绩,终被削职。那白沙坡一战,乃韦扬隐平生败,因此恨王寅入骨,日夜思量报仇。后来张叔夜等擒方腊北还,韦扬隐亦曾打听王寅下落,却不知去向,不免心中闷闷。今次南征,谁料正遇着王寅,正是冤家路窄。
回说当日王寅飞马挺枪,于两阵间扬声道:“手下败将,尚在人间。今日何敢再来!”
这话正戳着韦扬隐痛处,不觉大怒道:“匹夫行险侥幸,何足道哉,看我今日生擒你!”
言毕,挺枪直刺王寅,王寅挺枪相迎。两个都是师传武艺,俱使铁枪,正是对手。但见枪来枪往,枪去枪迎,两人各奋神威,各逞本领,来来往往,翻翻滚滚,斗到三十余合,人影倏忽不见,但见两条神龙飞腾变化,银光穿乱,金彩盘旋。两阵上都暗暗喝彩。阵云影里,鼓角声中,二人酣斗已有六十余合,兀自难分难解。饶你韦扬隐杀气冲天,王寅那条枪却神出鬼没,尽够敌得住。官军阵上,金成英见韦扬隐战王寅不下,恐有疏失,挺枪来助。对阵方七佛见了,骂道:“呸!我道甚么金将军、银将军,原来也不过以多欺少之徒。”
正要上前阻拦,却见王寅卖个破绽,拨马回阵。韦扬隐紧追不舍,方七佛传令放箭,韦扬隐近前不得,眼睁睁看着王寅回营,又闻得本阵鸣金,只得恨恨而退。
当日王寅归营,方七佛道:“适才尚书已占上风,我本待助你斩下那姓韦的狗头,为何退了?”
王寅道:“今日我见那韦扬隐本事虽高,却略逊我一地。若久战下去,斩他不难。只是你我身负守城之责,更兼兵微将寡,若同上阵,与他久持,恐官军诡诈,偷袭我营,则得不偿失。且昨日一战,那与将军交战之人乃李宗汤,此人我曾闻其名字,武艺不弱,更兼箭法群。若施放冷箭,阵上好生不便。”
正说间,果有伏路头目来报:“适才交战之际,有一队官兵绕道欲偷袭大营,却不识机关,跌入王尚书昨夜所挖陷坑大半,余下逃回。”
方七佛方道:“幸而尚书考虑周全,只是如此相持,何日方能破敌?”
王寅笑道:“我今日见那韦扬隐光景,已有一计,且先入城计较。”
那仇道人、吕将早已接得消息,见官军未得便宜,都舒了口气。忽报王尚书前来,逊坐毕,王寅道:“今日交战,敌将韦扬隐正是上年王某手下败将,如今盛怒前来,正好可用计取他。”
仇道人道:“昨日方将军去劫营,未得便宜,可见官军亦有智谋之士,恐不易中计。”
王寅道:“官兵狡狯,欲诱其入毂,须得兵行险着,可如此如此。”
仇道人、吕将都道:“此计甚险,然‘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可以一试。”
商议已定,王寅告辞回营。
且说那日韦扬隐等与贼兵交锋,不得便宜。金成英派人前去偷袭不成,又折了些人马,众将都悒郁不乐。是夜,同聚大帐,商议对策,忽接得探报:“贼人已弃营,逃入城中。”
众人不信,亲去看时,果见贼营空无一人。金成英道:“奇了!贼人大营本可为犄角,如今并未失利,却退入城中,不知是何诡计。”
康捷道:“想是贼人见寡不敌众,恐难久守,因此入城,合力与我相抗。”
李宗汤道:“贼人前日劫我大营,昨日又料到我等劫寨,非等闲之辈。此番入城,定有诡谋。”
韦扬隐道:“师兄何必惧他!闻得贼人城中不过七八千人,所守又是一座小城,如今自投罗网,我等围住攻打,正好尽数斩除。”
众人议论纷纷,商议来日打城。那韦扬隐深恨王寅入骨,一夜未曾合眼,眼睁睁巴到天亮,只等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