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官听说,原来朱巧儿自那年出关赴大荒山,医好了卢俊义伤患。返回中原后,便守当年拜师之诺,随张履初往姬公山学医去了。朱巧儿一颗仁心,更兼本通医理。张履初见他重义守诺,天资聪颖,是可造之才,便倾授所学。未过数年,早已尽得真传。朱巧儿又因慕神医董奉为人,为穷苦人治病,不取钱物。使人重病愈者,便使栽杏树五株,轻者一株。如此数年,计得千余株,郁然成林。当地百姓感恩戴德,交口称颂,都唤朱巧儿作‘杏林妙手’,端的远近驰名。曾有一西江月,赞朱巧儿的好处:
笑靥如花身妙曼,采药常入云间。望闻问切诊脉端。仁术能除患,病客见心安。
和剂良方拯万姓,金针玉刃壶悬。救死扶伤不辞难。义妁重出世,杏林妙手传。
那张履初见朱巧儿本事与自家无二,已然出师,遂留一名女童服侍,自家以酒一壶,铁笛一枝,分系牛角,逍遥而去,以岐黄术游行天下去了。
回说当日韩拓远经人指点,寻路入姬公山中,果见漫山遍野都是杏林。行到山深处,只见林木掩映之间,现出数间茅屋来。韩拓远到茅屋前,立在篱笆外,高声呼唤,许久不见人应。见门敞开着,便入内去看。里里外外寻了一遭,并无半个人影。韩拓远又等了半日,兀自不见人回。没奈何,只得牵马出林。忽望见山麓边有一处村落市井,便循路过去。行到村口,听得草屋内隐隐有哭泣之声。近前看时,只见窗内一家子正围着炕边哭。韩拓远见了,就马上隔窗问故,连带打听朱巧儿去向。那家人听了,哭告道:“公子来得太不巧,我等正是为那妙手女菩萨哭哩。前日不知那里来了一队乱兵,将女菩萨捉去。如今家中老父病重,无人可医,只能等死。”
韩拓远听了,吃了一惊道:“那伙乱兵甚么模样?”
那家人道:“只听说是甚么金牌郎君的兵,却做大齐兵打扮。”
韩拓远道:“那队乱兵投那里去了?”
那家人告道:“在此抢掠一番,望南去了。”
韩拓远听了,肚里寻思道:“巧儿姊吃贼兵掳去,凶多吉少,须得去救他。只是贼兵众多,我只身一人,如何救得他出。”
思来想去,好言宽慰了那家人,策马而去,一地里望南只顾赶。
韩拓远心系朱巧儿安危,一路快马加鞭,只望赶上贼兵。追了十数日,已到蒙阴县境,远远地望见大路上果有金兵行进。韩拓远恐吃觉,急忙躲了。趁夜里金兵宿营时,悄悄捉得一名巡哨兵。逼问之下,方知是伪齐兵。那兵告道:“小人本是青州土兵,因金牌郎君征讨猿臂寨,除带本部兵外,又征调我等随行,只做押粮喂马、扎营巡哨等杂事,并不参与厮杀。小人只在后队放哨,前部兵马想是已到猿臂寨。”
韩拓远道:“那金牌郎君是何等样人?”
那兵道:“那金牌郎君乃金将完颜奔睹,汉名完颜昂。自幼智勇过人,十五岁时便连摔大金郎主身边壮士五六人,深得宠信,特赐金牌,故金人都唤他作金牌郎君。后随郎主灭辽攻宋,战功赫赫,所部皆金军精锐。”
韩拓远见说,又问道:“那金牌郎君近日可曾掳走一汉人女子?”
那兵答道:“正是,前些日我等随金牌郎君路过青州姬公山,遇着一女医官,颇有姿色,遂命我等擒在军中。”
韩拓远听罢,便道:“恁地时,你这厮助纣为虐,却饶你不得!”
当时扯住其头,双手一拧,只听脖腔内一声脆响,早已了账。便剥下衣服,自家换了,单骑望猿臂寨奔来。
韩拓远顾不得疲乏,于路赶了一日一夜,隐隐已望见那青云山,却早有一座关隘拦路,正是那虎爪关。时值黄昏,关上猿臂兵点起火把,往来巡绰。韩拓远恐吃觉,便牵马在左近树林内藏了,暂且歇息,以观动静。约莫三更时分,忽听得南边闹乱。韩拓远急出林外看时,只见关上火光冲天,兵马骚乱。原来正是完颜昂遣兵翻过艾山,偷袭关后。那虎爪关上,因栾廷芳不在,群龙无,猿臂兵支撑不住,自开关门,没命逃出关来,虎爪关遂陷。韩拓远就那闹乱里,扮作伪齐兵,趁机混入关内。
当日完颜昂留一部兵马守关,分遣一队兵马去打张家道口。自将军马,带了朱巧儿,望猿臂寨进。原来完颜昂南下途中,路经姬公山,恰遇着朱巧儿外出行医。那完颜昂年及三旬,尚未婚娶。见朱巧儿生得天仙一般,不觉动心,遂命人将朱巧儿捉了,欲班师时带归北地,纳为正室。朱巧儿抵死不从,完颜昂见他如此,恐强逼时自寻短见,遂将朱巧儿随军带着。每日派人好生伺候,并不动他分毫。朱巧儿想要逃脱,怎奈那金营守得如铁桶一般,不得机会。
回说韩拓远混入金军,寻朱巧儿下落。怎奈完颜昂将朱巧儿押在中军,号令甚严,出入皆有令牌,无从得入。韩拓远只得趁夜里出营,隐在暗处,悄悄随金齐军进兵。那日完颜昂兵至崔家峪,远远望见猿臂寨兵马盖地而来。原来陈希真闻知新柳城、虎爪关失守,心中大惊,亲率陈丽卿、真祥麟、尉迟大娘,统兵来救。祝永清闻知哥子被杀,又惊又喜,假意请缨,要为兄长报仇。陈希真思量再三,竟依允了。
当日两军对垒,猿臂寨众人见了金兵阵势,暗暗心惊。陈希真披甲持矛,立马阵前。完颜昂亦单骑出阵,劝陈希真归降,两个一来一往答话。门旗影里,陈丽卿恼新柳、虎门失守之恨,觑得完颜昂亲切,早按耐不住。便将枪挂了,拈弓搭箭,望完颜昂咽喉飕的一箭射去,喝声着。那完颜昂正欲劝降陈希真,未曾提防。惊见那枝箭从对面飞来,转眼去咽喉不过一尺光景,眼见已是避无可避,不觉心中大骇。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左侧林中射出一箭,电光飞到,后先至,将陈丽卿那枝箭射偏数丈,两枝箭都滴溜溜的斜插在衰草地上。只听林内一人高声叫道:“贱人休放暗箭!”
两阵上众人尽皆失惊,陈丽卿也吃惊不小。循声看去,只见一个壮士手挽宝弓,单骑飞出,不是韩拓远,更是那个。昔人有《临江仙》,赞韩拓远的好处:
剑眉星目面如银,躯长臂健心灵。韬略传家扬父名。解横枣木槊,阵驭踏燕行。
穿杨贯虱寻常事,弓开霹雳弦惊。连珠箭坠九婴。神射韩拓远,人呼赛映登。
当下韩拓远策马来到两阵之间,完颜昂见了,却不认得,急拱手致谢。韩拓远手指完颜昂道:“你不必谢我,此箭非为救你。你军中那女医是我义姊,特来救他。适才见情势危急,恐死无对证,故而出手。你可将人交出,我便去休,任你两边征战。”
完颜昂听了,心中着恼。忽见对面陈丽卿出阵,眉头一皱,便道:“适才一箭,不管初衷如何,总归解了本将之危。那女医确在军中,你既要救人,不妨立个君子章程。若你能败那对阵放暗箭的,替我出口恶气,我便将人还你,如何?”
话音未落,对阵陈丽卿早已听得,大怒道:“你这金贼不知死,可闻得你姑奶奶女飞卫陈丽卿之名?那放箭的汉子,你又是何人,怎敢多管闲事!”
韩拓远猛听得陈丽卿三个字,蓦地心中动念,对完颜昂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你且将我巧儿姊带到阵前,与我相见,我便依你。”
完颜昂听了,命将朱巧儿请出。韩拓远见了,下马上前相见,两个俱各惊喜,互诉衷肠。韩拓远方重新上马,来到阵前,高声问道:“对阵女将军听者,你可是当年在望蒙山下与小李广花荣斗箭的陈丽卿?”
陈丽卿听了,笑道:“正是,既知本姑娘手段,可敢与我一较高下?”
韩拓远听了,正色道:“明人不做暗事,我便是梁山泊好汉百胜将韩滔之子、小李广花荣之徒韩拓远。今日你我撞着,正是冤家路窄,天意使然,我便如你所愿!”
陈丽卿并猿臂寨众人闻言,尽皆吃惊。
当时韩拓远示意完颜昂约退兵马,陈希真劝女儿不住,也只得退兵,两军阵前放出一片空地来。韩拓远、陈丽卿两骑对峙,要比本事。须臾两军静荡无声,两边无数兵将俱在阵脚边远远观看,静等斗箭。当日韩拓远临阵换下伪齐兵装束,去包裹内另取一副行头来,全身都换了。只见头带一顶铺霜耀日红缨凤翅金盔,身披一副榆叶钩嵌唐猊铠,腰系一条镀金狮子蛮带,前后兽面掩心,系着一条绯红团花战袍,下穿一双卷云黄皮靴,左佩一口赤铓剑,右悬一壶修干铜牙箭,手中持着一张桦皮青鹊弓,坐下一匹关山飞度踏燕驹,不带别项军器,拍马直临阵前。那边厢,陈丽卿头戴一顶红缨闪云凤翅金冠,身披一副连环锁子黄金甲,腰系一条镀金夔龙钩心带,前后两面青铜护心镜,系一条大红湖绉绣凤战裙,下穿一双盘金飞凤鞋,左佩一口青錞剑,右悬一壶雕翎狼牙箭,手中持着一张塔渊宝雕弓,坐下一匹枣红马。见韩拓远不带军器,也插了梨花枪,缓辔而出,来到垓心。
韩拓远见了,心中默祷道:“师父、爹爹、花叔叔,你们若在天有灵,且看孩儿今日斗箭胜这陈丽卿,报昔日之仇!”
便手指陈丽卿道:“你既要斗箭,且先说如何斗法。”
陈丽卿道:“本姑娘见你是个小辈,便让你先射。”
韩拓远道:“无需,当日我花叔叔与你如何斗箭,今日你我便如何斗箭,我正要看看你有何本事?”
陈丽卿嗔怪道:“你既不识抬举,便教你步那花荣后尘!”
言未毕,翻身开弓,飕的一箭射出。韩拓远早已弯弓搭箭,紧对着陈丽卿的箭头,一箭射去。杀气影里,电光到处,两枝箭对头一激,力不相让,各在空中转圈,滴溜溜地斜插在衰草地上。陈丽卿已有二三分惊异,不觉激起斗心,抬手又是一箭。那边韩拓远针锋相对,两个手中箭恰似纺梭般射出,两两对激,转眼已对射五七箭,两阵上都看得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