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纨绔们向来不把岑夫子当回事,只嬉笑着散开了,没个正形地坐在了各自的书桌前。
岑夫子向来知道洛都纨绔们的习性,一开始还严加管教,后来发现这是把油盐不进的铜豌豆。
再如何不成器,勋贵子弟也能躺在祖先功业上潇洒半生,岑夫子遂也就随他们去了。
如今也不过是走一下形式罢了。呵斥虽无果,夫子的恼意却散完了。他照本宣科,对着《春秋》棒读起来。
宿从笙对于岑夫子口中的“外举不弃仇,内举不失亲”
充耳不闻,他坐在窗边,隔着木格窗,能看到院中梅花次第盛开。
洛都的勋贵们所念书的地方叫昭文书院,昭文书院靠近兴庆宫,说是“院”
,不如说更像“苑”
,苑中花木扶疏,四时景异,有高楼两相望,年轻的郎君在东,而女郎们则在西,洛都之中,唯有品级足够的贵族才能够在此消磨读书岁月。
宣朝的第四任皇帝以公主之位荣登大宝,故虽时移世异,对女子的束缚又渐渐增多,但出身贵族的女孩们在及笄前同样也能在昭文书院里念书。
重重梅花之后,是另一座楼阁,他那自青州回来的姐姐将要在那儿度过及笄前的岁月。
宿从笙现在心里很别扭,他重重地哼了一声,把头转了过来。
岑夫子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杨氏虽然对这个继女不甚关心,也不想接触,但该做的还是吩咐身旁的嬷嬷去做了。朝笙入昭文书院的事情很快就定了下来。
对于女子读书,洛都贵族的看法一向是,虽不能如男儿求取功业,却也能结识人脉。今日同窗,或为禁宫妃嫔、谁家宗妇,年轻时有些手帕交也是不错的。
杨氏而今为昌乐王妃,只觉日子枯闷,是一潭缓慢溺毙人的死水,少女时在昭文书院度过的好时光,则如一场遥远的梦境了。
“她若因进学要添什么,只管去添,开销都走王府的公帐。别让她动她母妃给她留的嫁妆钱。”
杨氏看向房中的铜炉,里面燃着她的丈夫亲自炼的安神丹药,白色的烟往上飘起,她只觉得精神都渐渐委顿下来。
嬷嬷应了一声,安排下去了。
朝笙对于念书一事兴趣并不大,她在青州时最爱的是策马扬鞭,青州多水泽长堤,无处不可玩。青州无人拘束她,没道理到了洛都,她自个儿拘着自个儿。
至于宿文舟是否会有意见,其余人如何看她,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
但露葵却很热衷于去昭文书院的事情,她也是高门大宅里长大的丫鬟,知道这尽是贵族的昭文书院说是学堂,不如说是一个微型的官场、名利场。
这些还未出仕、还未成亲的少年少女们背后有着各自的家族,有的人生来就是至交,有的人生来就是政敌,还有的人则需要去结识他以后用得上的人脉。
至于在学院里和某个家世相称的人两心相许,之后央了长辈结秦晋之好的,更是不稀奇了。
“郡主郡主,你说,你会不会在那遇到个模样俊逸的郎君?”
她替朝笙斟好一杯阳羡雪芽,颇有些天真地期待,才子佳人,话本子里都这样演。
朝笙托着脸,懒声道:“不若先替我家露葵寻一个。”
露葵直摇头,她向来把朝笙的事作天大的事情对待。
“我若是嫁人了,还怎么陪在郡主身边呀。”
朝笙不答话了,隔着窗,她看到池暮带着砚白从芳汀馆外经过,不过半旬,砚白已十分喜欢她给它找的玩伴。
露葵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立刻便想起自家郡主在青州时是如何打马游过长堤,如何于闹市中招摇而过,不由得又心有戚戚的叮嘱,她细声央道:“来了洛都,便要如洛都的贵女一般,才好呢。”
唯有规行矩步,端方守礼,才能于洛都贵女中脱颖而出。这世道向来是这般训导女子的。
朝笙随意应了声。她伏在窗边招手,远远逗着砚白,而这马儿却甩了甩修长的尾巴,自跟着池暮慢慢踱走了。
冬日的某个午后,宿从笙在昭文书院中昏昏欲睡,梅花开满了庭院,伴着冷香,恰好入眠。
忽而耳旁一片嘈杂,有人猛地冲到了窗边,动作撞击的力度隔着长长的木案,震醒了冬日正好眠的从世子。
他心头火起,正要看是谁这样不长眼,却发现自己的纨绔兄弟们俱拥了过来。
“别挤哇,坚哥。”
“嗬,你怎么不去旁边?”
他们向来爱热闹,宿从笙刚醒,脑子混沌,这下火气也被生生打断了。
院中梅花已是十分盛大的光景,绿萼玉蝶,各展冰姿玉魄。
重重的花枝下,立着个亭亭的人影。她身形高挑,并不显纤弱。衬着这抹英气的,是一副明艳大方的面孔,可见眉如新柳,颜如舜华。她生就一双秋虹似的丹凤眼,自有几分矜冷的风情。一匹四蹄踏雪的乌骓跟在她的身旁。有几个女郎好奇这新来的少女,结伴前来寻她说话。
陆嘉木看了许久,忽而转过脸来,看着一脸懵然的宿从笙笑问:“阿从,那便是你的姐姐么?”
郡主与马奴(7)
纨绔们都知道,宿从笙是他们里头性子最乖张的那一个,偏生陆嘉木天生一张爱笑的狐狸面,狡猾善言,油盐不进,宿从笙对着他,什么脾气都发作不起来。
因此,宿从笙认为他和陆嘉木关系是很不错的。
他闻言,撇撇嘴,道:“是啊。”
一副与朝笙不熟的样子。
可他也忍不住往楼下望去,然而朝笙似乎没有看到他,她站在梅花底下,那几个洛都女郎似乎好奇她与她的乌骓马,朝笙则含笑,落落大方,全然看不出那日对他的冷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