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时,他来到了一个总在下雨的地方。
访过寺庙一无所获,紫袖却额外停留了两天,只因此地多有戏班、说书人,而十贤传说又盛,到处能听见新鲜故事和戏文,妙趣迭出。他欣慰中又觉心酸,便耐着性子多去听上几回。
要离开那天,又飘起小雨。紫袖遮盖了大半面貌,怕淋湿了,索性掀起外衣搭在头顶快步赶向客栈,与众多雨中漫步的行人截然不同。
斜刺里一个人擦肩而过,为身旁少年指着甚么。紫袖略微避让,伞下那人匆匆半个回眸,叫他登时瞥见一张熟悉的侧脸,竟然是兰泽。
兰泽仍然是文质彬彬的模样,穿着半旧的蓝布衫,还用着那把旧伞。就像白霜穿着的旧袄一般,他们都保留着自己曾经无心又用心递过去的东西。紫袖懂这种心情,一如自己经年累月系着展画屏的腰带。每个人都有不愿意丢弃的旧物,往往不属于自己——才要固执地守住。
他蹲在屋顶看着兰泽收了伞四下张望的身影,院内传来低唱的声音:
“花落未须悲,红蕊明年又满枝。惟有花间人别后,无期,水阔山长雁字迟。
今日最相思,记得攀条话别离。共说春来春去事,多时,一点愁心入翠眉。”
那女郎的嗓音娇柔婉转,只如当真愁肠百结,期盼着与谁相会。
雨丝温柔如梦,紫袖伸手攀住身旁的花树,淡淡花香染了半头。
兰泽找不见人,慢慢去旁边铺子里买了些杂货,却在另一家店铺门口停下,从大盒子里拿起一枚扇坠。石头雕的,虽不贵重,那一抹乌沉沉的光晕却像极了笑眼。
旁边的少年见他半天未动,好奇问道:“先生,这坠子好么?”
兰泽道:“好,我曾经见过。那也是一个雨天,雨势却比现在大得多。”
少年道:“这当真是缘分了,当初没买,这回还不买么?”
兰泽微微笑道:“当初没买,就再也买不到了。谁想在这里又瞧见,果然是……人生无常。”
店主满脸堆笑迎上前来,兰泽买下扇坠,转身要走,低头间一抹璀璨光芒豁然映入眼角。
——手里收拢的雨伞上插了一枝花。金黄金黄,不是海棠,却像极了当年百卉江边的“攒金羽”
。
身旁少年欢叫道:“真好看!是谁偷懒不想要了,竟给了咱们?”
兰泽伸出微颤的手,轻轻碰了碰花瓣,缓缓说道:“小猫小狗儿,还有狐仙,偶尔会来送点谢礼。”
二人散漫走着,少年举起花枝笑道:“狐仙谢的先生甚么?”
兰泽柔声道:“谢的大概是从前的相遇。”
少年又要说甚么,忽然惊讶道:“先生,你怎么了?你怎么哭了?”
兰泽点了一点眼角,仍然笑道:“不要紧,是高兴……咱们回罢,馆里头还要备药。这伞也有些年头了,过几天收起来,还得去买把新的。”
他没有回头,紫袖也没有,只沿墙根走着。
旧物若不被唯一的那个人看见,难免就会寂寞到最后。紫袖庆幸展画屏那时候看见了自己身上的旧腰带,也时常遗憾不曾早些看到白霜穿着那件旧袄。如今既遇着了兰泽的旧伞,无论如何不能就此离去。他感谢兰泽给过自己许多温柔,也想用一点点温柔去回报。我看见了。我知道了。随后又能如何?兰泽是聪明人,岂能不知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回应好过沉默,温柔最是坚决。至少留一分明日去向远方的自由。
紫袖脚下走得越来越快,即将出城时,听见一座小楼里头乐曲叮咚,又轰然叫好,随即唱词便飘了出来:
“年光弹指过,世事转头空。则管苦恋两枝春,可怎生不悟三生梦。”
一个“梦”
字绕在他周身,像是越来越响,又听有人念道:“你跟我出家去罢。”
“跟你去啊怎生?”
“跟我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