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先回头看一下月儿,哆哆嗦嗦地跟着郭安屯走了,民兵队长的话他那敢不听。月儿扔下手里的簸箕,朝前追跑了两步,嚅动着嘴唇却没有喊出话来,她呆呆地站在那里泪眼汪汪地看着耀先被叫走了,她不知道他被叫走是干啥去了,她真揪心呀。
到了官窑门口,耀先胆怯腿软的不敢往里进,郭安屯回过脸,对着畏畏诺诺不敢迈步的耀先吼一声:“你倒是进呀。”
耀先更感到恐惧,他缩着肩,侧着脸慢慢地蹭进官窑,连头都不敢往起抬。
站在官窑里的韩同生见耀先被叫进来,他背着手,先在窑里来回地转了两圈,然后先对郭安屯说:“行了,你到地里干你的活去吧。”
郭安屯有些茫然地看着韩同生,他马上有些接受不了,对地主的儿子训话为什么不能让他这个民兵队长在跟前?韩同生脸上表现出来的是一种不可商量的威气,他只好转过脸往窑门外走,不过在往窑门外走的时候他还是没有忘了扳住脸警告耀先一声:“老老实实听韩同志训话,不许耍滑头,听见没有?”
耀先战战兢兢地点一下头。郭安屯从官窑里出来,有些想不明白,韩同生把他从滩地里叫上来是要干啥,难道仅仅就是为了让他跑一步腿到崖口上叫地主的儿子,把地主的儿子叫下来为啥又不让他在跟前。郭安屯极不情愿地往沟口里走去,走的一步三回头。
从敞开的窑门里看见郭安屯一步三回头地过了皂角树,向沟口里的滩地走了,韩同生这才转过身看着耀先。耀先不知道被叫到官窑里来要干啥,哆嗦着身子不敢抬头对视韩同生的眼睛。看着耀先这副垂头畏缩的牺惶样儿,韩同生就有些想不明白:这么一个窝窝囊囊的家伙,竟然娶下一个那么漂亮好看的女人。有了这样的想法,韩同生就更觉得那个漂亮好看的女人不会,也不敢拒绝他。
“郭耀先。”
韩同生冷冷地叫一句。耀先赶紧抬起脸,他不敢应声,只是用虚虚的眼神,怯怯地看着韩同生,被动地等待着可能生的事情。其实韩同生也没有什么话可对耀先说,他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是想更近一点地看看耀先,想在试探中给他一点暗示,让他放聪明一点,让他知道自己的处境和身份。韩同生沉着脸开始说话了。“郭耀先,我听人说你对土改还有看法。”
这可是一顶能压死人的帽子,耀先哪里敢戴,他惊恐万状地摇着手,极力否认道:“不不不,没有,没有,对土改我没有看法。”
韩同生看着耀先这种极端恐惧害怕的样子,差点没有笑出声来,但他还是扳住了脸。“你听着,土改是共产党领导的一场伟大的社会革命,你们这些被打倒的失去天堂的地主阶级,要承认这个现实,要接受这个现实……”
韩同生扳着脸威严地说教着。耀先唯唯诺诺地不住地点头,表示老实听话。韩同生背着手在窑里踱了一个来回,再转过来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和说话的口气都有了些变化,变的似乎不再是哪样严厉,倒显得有些和蔼,他问:“你娶的媳妇是下马河贾家的小姐?”
耀先短暂地迟愣一下,他看见韩同生眼里充满了猥亵的东西,他不得不低声回答:“是。”
“是贾家贾老太爷贾德天三姨太的小女儿?”
韩同生脸上的表情更暧昧了。这回耀先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点一下头。“你们真是门当户对呀,地主的儿子娶地主姨太太的女儿做媳妇。哼。去,把你的女人叫下来,我也要和她单独谈谈话。”
当韩同生用猥亵的口气说起月儿的时候,耀先的心就紧紧地揪拽起来,他害怕的就是出现这样的事情,这可怕的事情还是出现了。可是他却束手无策,没有丝毫办法。他明知道月儿来了可能会出现什么样的事情,他还得回去叫她来。他怎么敢抗拒领导过卧马沟土改运动的这个韩同生?
耀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样回到崖口上来的。月儿在窑门前的场子上迎住他的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到家门口了。月儿看着耀先煞白难看的脸色,怔怔地不敢说话。耀先盯着月儿看了许久才痛苦无奈地说:“你也下去吧,他也要和你谈谈话。”
月儿的脸刷一下就红了,不用耀先提示,她就想象到可能会在官窑里生的事情,在麦地里韩同生盯在脸上的那种可怕的目光,早就把结果告诉给她了。“去吧,月儿,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耀先说着猛然一把抓住月儿的双手,把它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胸口上,让她感觉自己的心疼,让她感觉自己的无能。
从耀先紧握的手上,月儿感觉到的却是他对她的期待,对她的信任,她不会辜负他,更不会背叛他。“我去!”
月儿抽身向崖口下走去。
看着月儿走下坡道的身影,耀先觉得一股热血直往头上涌,他在心里痛叫一声月儿,就向崖口扑去,他想像爹哪样一下从这九丈高的崖口上飞扑下去,那样的话他就永远地解脱。到了杜梨树边了,再有一步,他就能在那个满是彩虹的世界里看到他的爹了,可是那样就看不到他的月儿了。“月儿!”
耀先站在高高的崖口上看着已经到了皂角树下的月儿,在心里又是一声惨痛的呼叫。他只能在心里喊叫,只能让那悲痛的声音在胸腔里撞冲,在胸腔里肆虐。他不能站在高高的崖口上放声地把心里的话喊出来,他不能让那悲痛的声音在山林里回荡,他没有哪样的权力,也没有哪样的胆量。耀先抱住那棵杜梨树呜呜地哭起来,他没有爹的勇气,他丢不下他的月儿,他不能从这九丈高的崖口上跳下去,他跳下去把月儿丢给谁呀?
看着端端地站在脸前的月儿,韩同生多少还是有些顾忌。想干那种事情就不能太突兀,得有个铺垫,有个过程。起码要摸清对方的态度和想法,然后再相机行事。“你是下马河大地主贾德天的小女儿?”
韩同生想让月儿和刚才的耀先一样先在精神上屈服了,于是用同样的口气开了头。
月儿尽管有些思想准备,但她毕竟是一个柔弱的女人。在韩同生严声诃问下,她还是感到很害怕,她低弱地说一声:“是。”
“你有一个哥哥在国民党里当兵,还是一个军官。”
月儿缓缓地抬起头,从离开下马河的那天起,她就再没有得到过家人的情况,她不知道爹是不是真的死了,是不是真的让镇压了。娘呢?月儿想知道家人的情况。她是有一个哥哥考上军官学校就很少再回来,现在是死是活她就更不知道了。“你知道他现在的情况吗?”
韩同生再问。
月儿慢慢地摇摇头,还是低弱地说:“不知道。我连爹娘现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对哥哥就更不知道了。”
韩同生一步一步向月儿身边靠过来,他觉得这个美貌俊俏的出身不好的小女人已经被震慑住了,她不会反抗,相反她还可能会很配合。你看她垂脸站在那里多老实呀,她就款款地等着他动手呢。意乱情迷的韩同生有些忍耐不住了,他觉得该动手了,他早就被月儿的美貌迷惑住了。到了跟前韩同生看见月儿白晰的手腕上戴着的镂花银镯就有了话说。韩同生粗重起来的喘息一股股地喷到月儿脸上,月儿不由地后退一步。韩同生猛然一把抓住月儿戴银镯的手腕说:“这个银镯是怎么个来历?”
月儿浑身一颤,她没想到韩同生会这样突然动手。她争动一下没有争脱开,正要再争时,韩同生猛一用力把她整个人拉进怀里,这一切都是在极短的时间里生的,月儿真得是猝不及防。韩同生以为得手了,他双臂一拢把月儿抱紧,就要把嘴巴向月儿烧的通红的脸蛋上压去。这时候月儿突然声嘶力竭地喊叫起来,月儿尖利的叫声几乎能使这孔官窑炸裂。韩同生抱在怀里的哪里是一个人见人爱的美女,简直就是一颗嘶叫着出膛的炮弹。韩同生一撒手把月儿从怀里推出去,他怕这颗炸弹把自己炸死。月儿顺着他的推势,跑出官窑。跑出官窑月儿听到韩同生在里面狠狠地骂一声:“小婊子。”
月儿的激烈反抗大大地出乎韩同生的意料,他原以为这个经过土改的地主女人会服服贴贴地听从他的摆布,他原以为这个地主女人会主动往他怀里钻。难道她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不知道是谁手里掌握着她的生死大权。韩同生真没想到这个美丽迷人的女人,这个经历过土改的地主女人竟还是个烈妇贞女,是一个不开窍的憨憨。“呸,让这个小婊子给耍了。”
韩同生气极败坏地咒骂起来。
月儿清楚地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身份和处境。正是因为知道这些,她才会不顾一切地保护自己。现在她唯一珍贵的就是自己纯洁的身体了,除此而外她还再有什么?如果连身上的贞操女宝再保不住,那自己就真的成了一无所有,一钱不值的烂脏女人了。月儿的贞操女宝属于耀先,尽管他不能,她也要小心在意地为他保护好。
等在崖口上的耀先心急火燎一肚子的悲苦说不出来,他早就有了最坏的准备,想象着他的月儿在官窑里可能受到的强暴和蹂躏,一抬头却见月儿已经立在他的面前。耀先简直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她才走了多一阵阵呀,一眨眼就又回来了。耀先扑过去一下把月儿抱在怀里,他太感谢月儿了,她不仅美丽善良,而且还忠贞不渝。
这天傍晚崖口上响起的唢呐就比往日舒畅明快了许多,这唢呐吹奏出来的就是耀先的心声,他为月儿感到无尚的骄傲。
收碾完麦子,回茬复种上秋庄稼,田里的大桩活路农活就没有了,那么互助组该干什么呀?吴根才不知道,郭安屯和李丁民也不知道。
郭安屯和李丁民在这场互助合作的运动中表现积级,被韩同生看中,介绍他们加入了组织。这两个农民汉子成了共产党员后就想干点事情,想领着互助组的贫农们往富裕的路儿上奔,可怎么个奔法他们又理不出头绪。
麦子收了,秋庄稼也及时地播种下去了,韩同生就准备回区里去。听说韩同生就要走,吴根才和郭安屯、李丁民就相跟着进了官窑,来找韩同生讨主意,为互助组找出路。韩同生把两条胳膊抱在胸前,来回地在官窑里走,是啊,土改是贫农们有了土地,有了粮食,这只能使他们不饿肚子,他们还没有真正地富裕起来,他们的棉袄还是烂的,夹袄还是旧的,他们许多人还是连犁耙农具都置办不起,要不是组织起互助组,许多人家的麦子都不好收回来。怎么才能让翻身的贫农们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呢。他也没有主意。韩同生是区里的干部,但他才二十出头,生活的经历并不多,他也不知道在农闲的时候互助组该干些什么。
吴根才和郭安屯、李丁民坐在官窑里眼巴巴地等着韩同生能拿出主意来,但是他和他们一样没有主意。
耀先月儿用山木棍子打,用柳条簸箕簸,也把他们的麦子打完簸净了,也把南疙瘩的旱地和滩里的水浇地回茬复种上秋庄稼了。地里和场院上暂时没啥活了,两个勤快人闲不下来。耀先割回来一大捆荆条,又在窑里编扭起篓子。月儿又在炕上嗡嗡地摇起纺棉花车,麦前她织出来的一机布,顺顺当当地在下马河大十字上换成了钱,她就想在收秋种麦前再争取织两机布,布的花纹图案她都想好了。后半年娶媳妇嫁闺女的人家多,她要织两机红艳鲜亮的花格布出来,抱到大十字上好卖呀,谁不想把自己的闺女媳妇打扮的漂漂亮亮的。纺棉花的月儿眼前晃动的尽是因穿了她纺织出来的花布而花枝招展起来的姑娘们,多善良的人呀,她总想着用自己的双手把天底的姑娘们都打扮的漂亮起来,她总想着把美带给大家。
又是一个下马河集日。本来耀先不计划让月儿去,从割麦开始,月儿就没有闲过一刻,耀先想让月儿在家里歇歇。但是他把六个荆条篓子挑起来后就拿不动那一篮子鸡蛋了,平常只有三五十颗鸡蛋,装在布袋里,往脖子上一挎就走了。可是这次的鸡蛋不是三五十颗,而是一篮子足有一二百颗。从割麦碾场到复种秋庄稼这半月二十天,他们没有时间去赶集,顾不上。那一群芦花鸡在这二十多天也没歇着,它们像主人一样勤快,一天下七八个蛋,二十来天就下了这么一篮子。割麦碾场的活再苦再累,耀先月儿自己也舍不得吃,他们把鸡蛋全都攒到篮子里,等着割完麦到下马河集上去卖。
耀先把六个篓子挑上后,再不好拿这一篮子鸡蛋。月儿抿着嘴一笑,把一篮子鸡蛋挎到胳膊上,用风铃一样柔和的声音说:“还是咱俩一齐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