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月儿脸上迷离起来的表情,耀先也隐隐地感觉到了她心中的苦痛,他真想对她说上一句:你走吧,去找上一个好人,一个贫农,去安安稳稳地过好日子吧。找了贫农就再不用担惊受怕,再不用蒙羞受辱,再不用守着他这个没用的男人活受罪了。可是他却没有说,他舍不得呀,他的月儿是那样的美丽、善良,她就是他的一切。如果没有月儿,他早就像爹一样从崖口上跳下去了。只要有月儿陪着,就是有再大的苦,再大的罪他也能忍受得住。他不信,不能让月儿过上好日子。真的,耀先盼望着终有一天要让他美丽善良的月儿过上像爹让娘过的那种好日子,如果那一天来不了,他死都不会瞑目。
两个人都神情凝重地有了心事,就都不再说话。耀先匆匆吃完饭,提起小镢开偏窑去了。现在受着管制不许他们出村,收秋种麦忙完之后地里再没啥可干的活,耀先不愿成天在炕上躺着,躺一后冬还不把人躺出病来。他和月儿商量决定在崖口上再开一孔偏窑,他们也需要再有一孔偏窑。
在崖面上开一孔窑可不是一件小事,请十个帮工,出钱管饭,挖半月二十天才能开出一孔窑。一镢一镢地往开挖,一担一担地往外担土,可不是容易事。耀先月儿出不起钱管不起饭,也请不下帮工。他们决定自己挖,一个月不行,两个月,两个月不行,三个月。上学的时候他们学过愚公移山的寓言故事,他们决定像北山愚公一样,一镢一锨地来开挖这孔偏窑,他们不靠上帝派神仙来帮助,他们只靠自己勤劳的双手。窑面已经洗出来了,孔洞也挖进去好几尺。耀先头上包裹一条月儿织出来的粗布巾子,抡圆了镢头在里面干起来。
月儿洗刷拾掇完锅碗,也头上顶一块帕子,拿着锨过来铲土。劳动能创造财富,劳动也能让人忘记痛苦。住到崖口上以来耀先月儿,就是用不停的劳动来解脱那不断袭来的痛苦和屈辱。
耀先月儿挖窑铲土忙忙碌碌地干了大半晌,正想要歇歇时李丁民手里提着用红布包了的两个雪白碗大的馄饨馍上了崖口,这又让耀先月儿两个人感到一阵激动,同时也有些惶恐。李丁民是根据“碰”
干亲的习俗来走这一步的,碰了干亲给新生儿起了名,主家回头就要扯一块一尺见方的红布,包两个馄饨馍过来答谢。让耀先月儿感动惶恐的不是这两个雪白碗大的馄饨馍,而是李丁民的这种认真的态度。在崖口上三年,还没有一个人这么郑重其事正儿八经地给他们送过东西。耀先月儿顾不得拍打身上的尘土,先要把李丁民往窑里敬让。乐哈哈的李丁民边往窑里走,边问:“你们要开一孔偏窑?”
耀先说:“闲着没事干,开一孔偏窑存放些杂物。”
“开窑不是一件小事,你们不想着请几个帮工?”
李丁民再问。
耀先并不避讳地说:“咱这个条件不好请人,咱也请不起人,也没人愿来给咱当帮工。反正这一后冬闲着没事,我和月儿俩个慢慢干,今冬挖不成还有明春哩。”
李丁民钦佩地点点头被让进正窑,刚在炕沿上坐下,月儿就把一碗腾冒着热气的滚水端送到手上。李丁民把红布包着的馄饨馍放在小桌上,接了月儿递上来的开水,爽朗地说:“拴娃,你给起的这个名儿好呀,你水仙嫂满意的不行,这不,她催着让把馄饨馍给送上来。”
耀先推着红布包着的馄饨馍,惶恐的不敢接受。“丁民哥,这,你看这……”
“这可不是推让的事情,这是咱山上的风俗,是上辈子传下来的规矩。”
李丁民很认真地说这是风俗规矩之后,就把话转了,他再说:“拴娃,还要和你再商量个事。”
一听李丁民还有事要商量,坐在小桌边的耀先和站在炕沿边的月儿紧张地对视一下。“商量”
这真让他们受宠若惊,有人来和他们商量事情来了,经受了这么长时间的磨难和屈辱,他们都不相信还真的有人能看得起自己,能来和他们商量事情。
“是这。”
李丁民缓缓地道:“你水仙嫂听了‘来喜’这个名字高兴的不行,她就想把大窝二窝两个娃的名字都改了,你说叫个啥好,拴娃你是咱卧马沟村里最有文化的人,你是咱卧马沟的秀才。”
噢,原来商量的是这事。耀先月儿都舒出一口气,紧张激动的心情也渐渐平静下来。耀先默默地思忖一下问:“大窝二窝碰的干亲是谁?”
“吴根才。”
李丁民不加思索地说。
耀先犹豫为难起来了,要是换个别人,他可能会随口说出两个让李丁民满意的名字,可这大窝二窝是吴根才给起的,按中条山上的规矩干亲给起下的名是要叫一辈子的,他半道上给改了,就是对人家吴根才的不敬,万一人家怪罪下来咋办,这些年他们受的罪还少么?李丁民看出耀先脸上露出来的为难表情,他摇摇手不在乎地说:“拴娃不想那么多,你只管给咱起名。你还信不过我。”
是的,李丁民的面子是更不能驳的,耀先决定满足他的要求。他稍稍想想就说:“把大窝改成‘春喜’,万事春为,把二窝改成‘天喜’,春天来喜他们哥仨的名就都连在一起了,听起来多吉祥呀。”
“好名,真是好名,春天来喜。拴娃。”
李丁民高兴的站起来向耀先翘起大拇指,夸说几句,然后说:“等来喜满月的时候,你们俩个下来吃席喝酒。”
一个月三十天很快就过去了。李丁民决定给小儿子来喜热热闹闹地过个满月,原来没有条件过喜事。大儿子是土改前生的,那时候连肚子都吃不饱,那里有闲心给儿子闹满月,老二是土改那年生的,当时虽分下地,但还没收回粮,一家人的日子也是很紧张的。现在生下老三,情况就大不一样了,土改后的这三年风调雨顺,年年都是好收成,有了吃,有了穿,又有了第三个儿子,这件件都是喜欢事。来喜来喜,来了喜欢事能不好好地庆贺热闹一番。一向不事张扬的李丁民决定张扬热闹一番了,他通知了主要的亲戚,也通知了卧马沟几个有头有脸的和关系好的人家。提早三天就准备起来,在下马河集上割了肉灌了酒买了菜,连着蒸几锅白馍。
闹满月过事这一天,李丁民早早起来先叫了几个锅头上帮忙做饭的女人。亲戚客人们进了门是要先吃饭的。锅头上做饭的女人当然要来得早一些。水仙穿着厚厚的棉裤棉袄抱着孩子坐在炕上功劳大的像太后,她有些颐指气使地摆调着李丁民,让他叫这个喊那个。李丁民也高兴听她使唤,给儿子闹满月还不是为了犒劳当妈的。母以子贵从来都是这样。
李丁民叫一圈人,刚回到窑里,水仙就急急火火地说:“把月儿叫下来,咋就把月儿忘了。锅头上炒菜做饭的女人要利利索索的,月儿多利索呀。”
“行,我给你叫去,反正拴娃是干亲,他得下来坐席。”
李丁民欢欢地又出去了。
李丁民能亲自上崖口来请,这又让耀先月儿感动了一回。为此月儿还特意打扮了一下。不拾掇打扮一下怎么行呢,给人家帮忙,就是给人家长脸,人家过事来一院子客人,帮忙做饭的人邋邋遢遢的不利练,那不是给主家丢脸吗。再说,这是她第一次下去给人帮忙,第一次和村里的女人们在一个锅头上做饭,她不能让人说:哟,耀先的女人咋是个这呀。她要在客人面前为李丁民长脸,要在村里人面前为耀先长脸。
说是打扮,月儿也只是重梳梳头,再洗一把脸,给粗布棉袄上罩一件淡红色的洋布衫子,就是个这。她还能做怎么样的打扮,油呀粉呀的她根本没有,连洋碱胰子都没有,平常洗头洗衣裳用的都是捣烂的皂角。月儿把自己打扮好后拉拽着耀先让他也换一身衣裳,从背柴开始耀先已经习惯穿脏衣裳烂衣裳了,再穿新衣裳反倒让他觉得古板难受不自在,他不想换。月儿就轻轻柔柔地说起道理:“咱去是为了给人家长脸,就像小时候咱们走亲戚,不管到了谁家看见他们家的下人或是帮忙的伙计穿的稀烂,咱不是也抿着嘴笑吗。就是这道理,再说你今天还是来喜的干亲,是要往上席上坐的,你就穿这样一身挖窑担土的脏衣裳去坐席,不怕人笑话。笑话咱是小事,给丁民哥丢了脸多不好看。那些亲戚客人该说:‘李丁民你咋把叫花子一样的人请来了。’换了,咱现在有新衣裳,又不是背柴那阵子咱牺惶的没有。”
说话的时候月儿已经从炕架上的桐木箱子里抽取出一套崭新的棉裤棉袄,这套衣裳是月儿亲手纺亲手织亲手缝做出来的,就连里面的棉花也是月儿在南疙瘩上亲手种出来的。在月儿入理细微淙泉一样缠绵的劝说下,耀先憨憨地笑了,不换这身衣裳就由不得他了。
月儿帮着耀先换穿上新衣裳,挎上提盒,两个人相跟着一起出了窑门。提盒里是月儿专意蒸下的八个雪白的馄饨馍,当干亲坐上席,不能空着手。这虽不是规矩,却是礼貌。礼多人不怪,月儿是注重礼仪的人。
耀先月儿像走亲戚一样胳膊上挎着提盒,进了李丁民家的场院,那一院子忙忙乱乱的男人女人一下就全都傻呆呆地愣住了,他们那里见过这么漂亮好看的女人呀。美是包裹不住的,平常月儿不做任何的梳妆打扮穿一身灰土土的黑粗布衣裳,都引的人们一阵阵的观看,天生丽质的月儿刚重梳了头洗了脸,又穿了这么一件艳丽的红衣裳,就更显的光彩照人生动美丽。月儿不仅长的美若天仙,她身上更有一股诱人的气质,不管是谁只要看上她一眼,就会留下深刻的印象。耀先穿一套新衣裳本来就觉得古古板板的,陪着美丽绝伦的月儿走进院来,在这么多人直呆呆的观注下,他浑身长了芒刺一样躁热难受却又抓挠不得。
“哎,你们下来就行了,还提什么盒子呀。”
李丁民赶紧过去接了耀先手上的提盒,把他往席桌上让。月儿是女眷,她直接进了正窑,聚在她身上的那么多双眼睛才迷迷离离地散开。
“水仙嫂,让我看看咱们的宝贝儿子。”
月儿进了正窑甜甜地叫一声水仙嫂,就把白白胖胖的小来喜抱在怀中。“笑一个。”
月儿在月娃子肉嘟嘟的脸上亲一口。月娃子还真咧着小嘴朝她笑了,“真乖。”
月儿说着掏出一张崭新的十元面额的钞票别在月娃子胸前的护牌上。
水仙看见后忙说:“月儿使不得。”
月儿逗弄着抱在怀里的小来喜说:“咋使不得,这是给我们小来喜的见面礼。”
说完她把小月娃款款地递给水仙,说:“水仙嫂你好好歇着,我到锅头上给咱烧火做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