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拉着两只烂鞋最后从沟口里跑上来的郭安屯先瞥一眼安然无恙的上房院,紧接着就问出一句这样的话。是呀,好好的麦秸积咋就能着了火?人们的眼珠子转转溜溜的都想找出答案。
“是谁敲的钟?”
吴根才大声地问一声。
饲养员吴换朝木呆呆地从皂角树下站起来,说:“是我敲的钟,我从窑圈里出来两个麦秸积上就有了火,我就赶紧敲钟叫人。”
这时候郭安屯就站到吴换朝前,严声问:“看没看见是什么人放的火?看没看见谁在麦秸积跟前转悠过?”
吴换朝想了想,吞吞吐吐地说:“社员们上工走了地,我从坡道上下来的时候,好像是看见麦秸积旮旯里钻着几个孩子。”
吴根才的眼睛突然像玲当一样睁大,他有些失声失语地说:“快快,快看看各家的娃们,可别让娃们出了事。”
他的话一下提醒了人们,平常大人们一打钟就都到地里去了,把孩子们撒放在村里由着他们玩,由着他们耍,刚才吴换朝又说看见麦秸积旮旯里钻着一群孩子,大人们的心都慌乱起来,谁家没有孩子呀。吴根才的话一出口,人们就乱纷纷地散开顺着坡道往自己家里跑,看看自己的孩子是不是在家。
这时候改改也从沟口里上来了,她上来看见着火的不是自己的五间大上房,而是农业社的麦秸积,她软了的身子一下就硬起来,同时就响响地骂一句:“挨炮子的安屯,把人吓一惊,挨刺刀的。”
骂完她就赶紧往上房院里跑。
改改跑进哨门,开了上房门上的锁,看见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坐在套间炕上手里举着线绳正勾勾挑挑地撑交哩。改改扑上去把小女儿杏花一把揽在怀里,呜呜地哭起来。大女儿梨花已经闪过十岁,她闪动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看着母亲不解地问:“妈,你咋了?”
改改是为刚才一道上的惊吓而哭,女儿一问,她又呵呵地笑了,她依次在三个女儿光溜溜的头上摸一把,说:“妈想你们哩。”
李丁民也有三个儿子,大儿子春喜,整十岁了,去年他把大儿子送到山下他舅家,让春喜上学去了。剩下的两个儿子,天喜和来喜还小,还不能自理生活,就在村里撒着。李丁民和水仙前后脚跑回自己的场院,几孔窑门都圆圆地敞着,却不见两个儿子。李丁民俩口子一下就急出一脸汗。
和李丁民水仙一样脸上急出汗来的还有郭安屯俩口子。郭安屯的三个儿子解放、土改、互助和李丁民的三个儿子差不多一般大,他的大儿子解放也十岁了,但他没有让儿子去上学,就在村里撒着。现在他的三个儿子也不在自己的场院,郭安屯心慌的不得了,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他的大儿子现在就是村里的娃娃头,他说不和谁玩,一群孩子就都不敢和谁玩。这个当了娃娃头的儿子可是没有少给他惹事,今天打破了这个头,明天撕破了那个的脸,村里人常领着被欺负了的孩子找到门上来告状。现在这家伙不在场院也不在窑里,他把两个弟弟引到哪去了?下面场上的麦秸积着了那么大的火,郭安屯不能不心急。“解放,解放……”
彩兰站在场院门前的坡道上一声比一声高地喊叫起来,这一声比一声高的喊叫让人听着都有些毛骨悚然。
彩兰站在坡道上一喊,郭晋平的女人凤莲也在坡上一声挨一声地喊叫开了,她家的大奎二奎也不见了。接着偏坡上的马桂花也声嘶力竭地叫起她的茅茅……
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耀先月儿回到崖口他们的新生也没了踪影,月儿一急就哭起来,她不敢喊,耀先也不让她喊。耀先不相信他们的新生会和那些人的孩子在一起,郭安屯的三个儿子那个都比新生大,平常他们一见了新生,就地主的儿子、地主的儿子叫着欺负新生,吓的新生总不和他们在一起玩。最能和新生玩到一起的是吴根才的小女儿杏花。新生决不会和郭安屯的儿子们在一起。耀先吩咐月儿不要喊叫,先在崖口上找找,新生听话,不会跑远。然后他自己就从坡道上下来,重又来到场子边上的皂角树下。麦秸积上的火已经没那么旺了,原来像房子一样高大的两垛儿麦秸积在烟火里慢慢地萎缩下去,满坡上都是此起彼伏的喊叫孩子的声音,场子边上还站着许多人,改改和吴根才也在。耀先不敢过去问吴根才,他悄悄地磨蹭到改改身边,低低地问:“改改嫂,你家杏花在不在家?”
改改眨眨眼亮开嗓子说:“在呀,杏花在家里和她的两个姐姐撑交哩。咋?你家新生不在家?”
皂角树下的一群人就都往耀先脸上看,耀先尴尬地向改改点点头,没有说话。改改就再说:“那就赶快找,别真的出了啥事。”
耀先回过头再往坡道上走,长长的坡道上高一声低一声尽是女人喊叫孩子的声音,而且只有喊声,没有应声。全卧马沟的人心都慌了,这十好几个孩子能跑到哪去,难道他们钻在麦秸积旮旯里……人们不能不往那个坏地方想。小孩子玩火被烧死的例子实在是太多了。
别的地方找不到孩子,人们就又向这里聚来。有的女人因为找不见孩子,已经呜呜哇哇地哭开了。这真不是个小事。麦秸积上的火还在噼噼叭叭烧着,虽没有刚才那样的凶猛,但还冒着红火,人还是到不了跟前。李丁民的两个儿子,郭安屯的三个儿子,还有月儿的儿子,村里十好几个孩子一下都找不见了,吴根才不能不急,他把饲养员吴换朝喊过来再祥细地问:“你真的看见麦秸积旮旯里有娃子?”
吴换朝惶惶地点点头,竟说不出话。郭安屯在旁边抹一下脸上流淌不断的汗水怔怔地听着。吴根才再问:“你看见有几个?”
吴换朝看一下周遭四匝一圈惶神神的眼睛,战战兢兢地把话说拢不到一起:“有,有,有一群,有十好几个。”
“你看见都是谁家的娃子?”
吴根才逼住再问。
吴换朝的腿肚子嗖嗖地抖动起来,颤颤地说不成话:“有,有有安屯家的解放,还有还有一堆,我也没看清都是谁,就进窑圈给牲口添草拌料去咧。”
满场子上就再没话了。
平常孩子们就爱钻在麦秸积旮旯里耍,谁又能想到麦秸积会着火。郭安屯哭丧着脸踢蹋着两只不跟脚的烂鞋,在皂角树下直转圈。改改真想上去当面给他两句风凉话,谁让他在回来的路上给她说那话来着。但改改终于还是没有说,在这样的场合,再憨的人也不能说憨话。
麦秸积上的火还在烧着,别的地方都找遍了还是找不见那十几个孩子。卧马沟所有人的心都像沉到冰水里一样,一阵阵的打冷战。吴根才决定冒险到火里闯一次,他的三个女儿虽然安安全全地待在上房院里,但别人的心情他能理解。谁都不希望出现那种事情,钻进火里看了,就有了排除的可能。吴根才跑回上房院抱出一条厚棉被,让虎堆和吴换朝从坡道那边的窑圈里担过一担水,浇湿棉被。吴根才往身上一裹,就要往火里冲,这是千钧一的时刻,全卧马沟的人都聚在这里看着他们的社长裹了棉被要往火里冲,人们宁声静气地等待着,希望他不要在火堆里现悲惨的事情。这一刻身上裹了棉被的吴根才真的就成了卧马沟的英雄。
吴根才裹好浇湿了的棉被跃过场子,就要接近还旺旺地燃烧着的麦秸积时。崖口上突然传来了喊声,是月儿的声音,月儿的声音风铃一样悦耳:“哎,找见了,孩子们都找见了,他们都在崖口上面哩。”
人们抬头向崖口上望去,就看见那棵刺杜梨边站着月儿秀挺的身影,就看见月儿身边齐刷刷站着一排孩子。“哇呀呀。”
皂角树下的人们疯狂地欢呼起来,并一起向崖口上奔去。吴根才从火堆旁退回来,把披裹在身上的湿被子一撂,尾随着人群也向崖口上奔去。
月儿是在已经绝望的时候,突然听到窑垴上的南圪瘩上有孩子嘤嘤弱弱的哭声。耀先和月儿跑回崖口现他们的新生也不在窑里,月儿马上就急哭了,耀先不让她哭,不让她喊,只让她在四周围好好地找,他自己也到坡道下找去了。月儿在窑里窑外满崖口上都找遍了,就是不见新生的影儿,她就心急如焚地坐在窑门口上悄悄地流泪。谁说新生不是她的亲生的?新生就是她心尖上的肉。别的母亲养一个儿子多轻松呀,孩子哭了闹了撩起袄襟,把胸前的奶头往孩子嘴里一塞,孩子就不哭不闹了,那个哺乳期的母亲胸前没有两砣子旺旺的奶水呀。月儿没有,月儿是比亲娘还要亲的母亲,但她没有奶水,她只有熬出来的稠米汤汁,可怜的新生长这么大没有吮吸过一口甘甜的母乳,他是用米汤一口一口喂养大的,除了一颗亮晶晶的冰糖,新生再没有吃过一点别的副食,平常连菜都很少吃,他纯粹就是喝米汤吃馍长起来的。在可怜而又可爱的新生身上寄托着月儿无限的期望和梦想,同样也寄托着耀先无限的期望和梦想。新生虽然还小,但已经很听话也很懂事,如果有一个大孩子欺负了他,下次再见了面,他就远远地躲开人家,从不给大人惹事。大人吩咐过的话,他就不会忘。看着下面一阵阵翻滚上来的浓烟,月儿就感到一阵阵的心悸。新生有时候也和几个小伙伴跑下去钻在麦秸积旮旯里玩。天呀,真要是生了那样的事情,可让月儿咋活呀,她和别人不一样,她对儿子的指望太大了,儿子就是她未来生活里的太阳,没有了儿子她也就没有了一切……
伤心的月儿坐在崖口上光哭也不是办法,再说,现在还不能断定孩子们就真的出了那种事情,那么多孩子怎么能一下子都出了事。月儿抹掉挂在脸上的泪站在崖口上往四下张望,希望猛然间她的新生像兔子一样跳到脸前来。
崖口离下面老远,听不见下面场子上沸沸扬扬的人声,也听不到麦秸积着火的噼叭声。相对别的地方而言,崖口上很静。月儿站在静静的崖口上似乎听到有一丝儿小孩子们嫩嫩的说话声,或许还夹杂着一丝儿小孩子低低的抽泣声。月儿屏住声息,静下心,再细细地听。这一下就听的更真切了,就是小孩子嫩嫩弱弱的说话声,这声音是从南圪瘩后面飘飞过来的。月儿急步跑上南圪瘩,孩子们说话的声音就更加清晰。月儿循着声找过去,在南圪瘩背后山凹里的松树林里看见了挤在一起的孩子,里面就有她的新生。孩子们看见有大人过来,起身想跑,让月儿一嗓子喊住。毕竟是一群小孩子,最大的也就是才十岁。月儿没有张口问,几个大一点的孩子就相互推萎着说:“不是我。”
“不是我。”
月儿笑着哄劝着孩子们说:“知道,不是你们点的火,火早灭了。走,咱们回家吃饭去。”
一群孩子就跟在月儿身后,从弯弯延延的小道上翻过南圪瘩回到崖口上。月儿就站在刺杜梨树下扬起手臂向下面万分焦急的人们喊:“哎,找见了……”
人们跑上崖口,看见自己的孩子都是一阵阵的高兴,一阵阵的气。惊魂未定的女人们搂抱住自己的心肝宝贝,脸上直落泪。气极未消的男人们直想在捣世儿子脸上抡耳巴。
吴根才上来稍稍晚了几步,他上来先对大人们说:“都不要乱。先看看缺不缺孩子。”
找见孩子的家长都说不缺。“好,不缺就好。”
吴根才把十几个孩子又拢到一起,扭脸再对大人们说:“虽然都是小孩子,也要把事情问个清楚。”
就是,就是。大人们都应声咐和。吴根才就在孩子们面前蹴下,和和善善地问:“伯伯问你们,你们是不是看见场上的麦秸集着火了,就跑了?”
几个大一点的孩子说:是。吴根才再诱哄着问:“你们看没看见是谁点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