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先当然能看出月儿复杂眼神里的各种意思,耀先避开月儿投过来的复杂眼神,提起那把破旧的唢呐坐到崖口边上的杜梨树底下去了。他心里翻腾起来的潮水比月儿的眼神还要复杂,过去的年年岁岁,过去的坎坎坷坷,过去的苦难,过去的羞辱像银幕上放出来的电影,一帧帧一帧帧在他眼前闪过,闪的他一肚子辛酸苦辣,闪的他两眼湿泪汪汪。
坐在崖口边的杜梨树下,能清楚地看到下面上房院里进进出出的人影,他知道人们进去都是干啥去了。耀先在崖口上低低地吹响唢呐,唢呐早就是他排除忧虑倾述心声的工具,多少年来不管是悲是苦是屈是辱,只要举起唢呐嘟嘟哒哒地吹上一阵,他的心就能稍稍地平复下来,就能把深悲大屈扛起来。
月儿倚着窑门款款地站着,干啥的心情都没有。这两天因为吴根才病了,也因为收秋种麦的农忙过去了,干脆就没有人打钟上工了,乱马世慌的人们也没有心思上工。耀先在崖口边的杜梨树下坐了一晌,月儿就倚着窑门站了一晌。
快天黑的时候,耀先提着唢呐回到窑里对月儿说:“蒸两个馄饨馍下去看看吧,村里人都看遍了,咱不下去不合适。”
月儿缓缓地点点头,就静悄悄地走到窑根掀小瓦瓮盖舀面去了。
月儿脸上平平淡淡的一如往常,不惊不喜不悲不怒,和平常过日子蒸馍一样在案上揉和起面。月儿想着耀先就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因为他是一个善良的人,是一个老实本分的人。
去看病人蒸的馍和送李丁民郭安屯儿子上学当兵蒸的馍不一样,就和红白喜事蒸的馍不一样一个道理。娶媳嫁女是红喜事,蒸的馍是和宝塔一样的馄饨馍;埋老人是白喜事,蒸的馍就是圆鼓鼓馍。看病人不是喜事,就要蒸圆鼓鼓馍,这是有讲究的。
月儿蒸出来两个硕大雪白的圆鼓鼓馍,让耀先提着去看上房院里害下病的吴根才。耀先提起提盒的时候就犹豫了,他坐在崖口边的杜梨树下看见走进上房院里去的大都是一家两口子,单蹦儿一个人进去的不多,他犹豫着是不是让月儿也跟着一起去。
月儿看出他的心思,她怎么能跟他一起去看吴根才。吴根才虽没有伤害过自己,但他们有过那种事情,总是让人难堪的。月儿低下脸,细细地说:“你一个人去吧。”
有了月儿的话,耀先心里就晴朗了许多,但他还是说:“还是咱俩一起去吧。”
月儿摇摇头再没有说话,扭过身干别的事情去了。耀先提着漆木提盒一个人往崖口下走去。刚走下坡道,就看见李丁民嘴里含着一杆旱烟,正弯腰往崖口上走,耀先赶紧就要打招呼问话,他还没有问出口,李丁民倒先把嘴里的旱烟杆摘下,问:“你这是……”
耀先赶紧回答说:“我到上房院去看看根才哥。”
李丁民仰起脖子把一口粗气和嘴里的烟雾一起吐出去。耀先就敏感地现有问题了。李丁民把旱烟锅里的灰烬在道旁的干树杈上磕磕,说:“我还正要到崖口上叫你去哩。”
看,有事情了吧。耀先在心里为自己最后的决定感到几分庆幸,要是这时候还在崖口上迟迟为为地没有准备,没有蒸出来这一提盒圆圆大大的鼓鼓馍,让人逼上来叫那可就真的抓瞎了。耀先小心地陪着不是,说:“根才哥病了,我说啥都要下去看看的,来迟了一些,是不是根才哥见怪咧?”
“说这是啥话,你还不知道根才是个啥人。我是想叫你下去给根才修修门窗,上房前门脸上的雕花门窗让那帮子红卫兵砸了个稀巴巴烂,眼看着天就凉了,根才病在炕上,门窗敞着,不是个事情。咱卧马沟里就你一个人会木匠活。我是叫你去给他把门窗修修。”
李丁民嘴里说的是实话,但多少也有些替耀先月儿担心,吴根才怎么说也是卧马沟的队长,他病在炕上都这么好几天了。村里家家户户都下来看遍了,就是不见耀先月儿下来。陪坐在上房院大炕上的李丁民免不得就为他们担忧起来,他们毕竟和常人不一样。这种事情搁在他们身上就不仅仅是懂不懂礼节的问题,说他们是在幸灾乐祸也是能说过去的。李丁民不想让他们再平白无故地惹下是非,就想来提醒他们一下。再说被红卫兵砸烂的门窗也确实需要耀先去修补。于是他就往崖口上来了,听了耀先说出来的话,再看看他胳膊弯里挎着的漆木提盒,李丁民悬起的心放下了。李丁民真是一个细致有心的好人,在这种情况下他还能设身处地地为耀先月儿想到这一层。这真让耀先感动。
进了上房院,李丁民像迎宾待客的执事,先爽爽朗朗地朝上房里喊一声:“根才,拴娃也下来看你来咧。”
偎在炕上,半躺半坐裹着被子老半天不想睁眼的吴根才听到李丁民的喊声,一下就圆圆地睁开眼。吴根才睁开眼并不是想看耀先,他想看的是可能跟在耀先身后的月儿,别的人都是一双一对地提着鼓鼓馍上门来看他的,他想月儿也会跟着耀先一道来看他。自从在水磨房里有过那种事情后,美好的月儿就牢牢地印刻在他的心坎上,让他再不能忘。那真是一段让人迷恋沉醉的好时光呀,在这痛苦的病里,他闭上眼睛啥也不想,就单单想水磨房里那一段美好的时光,就单单想楚楚美丽的月儿。只有想起月儿,他才能忘了心里的苦痛和冰冷。吴根才睁开眼看到的只是耀先一张瘦削的脸,他身后是一片虚虚的空白,没有跟来那个一闭上眼就在脸前面羞羞浅笑的月儿。吴根才虚弱的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失望,但他还是把手向耀先伸去。
耀先赶紧握住这只主动向自己伸过来的微微有些颤抖的大手,这是他们有史以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把手握在一起。吴根才颤颤地握住耀先的手后竟哽咽地说出一句让在场的人都听不明白的,都感到意外的话,他握住耀先的手哽咽地说:“拴娃,我对不起你呀。”
这句话别人听不明白,听了感到意外,但耀先却是最明白不过他的意思了,他这是在说水磨房里的那件事,是在向耀先道歉。这也就够了,耀先看着额头上并排儿拔出三个火罐印记的吴根才,觉得他一下衰老了,脸上惨惨淡淡的是一片虚弱的病态。衰老的人在惨淡的病里真让人可怜。耀先就大大方方地说:“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不说了。你好好养病。”
耀先回崖口把做木匠活的斧子锯子取下来,就在上房院里砰砰嘭嘭地干起来。本来耀先想把红卫兵砸坏的门窗量好,回崖口上的偏窑里干,但偎在炕上的吴根才粗着嗓子说:“拴娃,把木匠家伙背下来,就在院子里干,匠人干活咋也得管几顿饭。”
耀先拗不过,只好把木匠家伙背下来,在上房院里干。
耀先心里疙疙瘩瘩地翻滚起许多许多酸酸的东西,这上房院原来就是他的家呀。他在这座院子里生活过整整十七年,后来被扫地出门赶上崖口,这上房院就成了他心里永远的梦。原来这上房院多好呀,高大的门楼,四面的砖房,门窗都是用黄花梨木精雕细刻出来的精美图案,这些都成了过去,成了过去的记忆,过去的梦。现在三面房子拆走了,只剩下三堵豁豁牙牙的后檐墙,上房的门窗又被砸个稀烂,残败的让人心酸。
耀先只会干一般的木匠活,他根本不可能把上房的门窗修复成原样,原来的门窗上精雕细刻着许多优美的花纹图案,记的爹说过,这些优美的花纹图案是卫木匠的爹老卫木匠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才慢慢磨刻出来的。他那里能和老卫木匠比,老卫木匠在世的时候,是有名的鲁班大弟子。耀先是个啥?耀先靠着卫木匠的一本木工手册,在偏窑里做了几件零碎活儿,还只是个半瓜子匠人。他不会雕图刻花,他只会推条子,锯板子,只会做普通的格子窗。
“格子窗就格子窗,只要不敞着就行。”
吴根才在炕上说,“再不要往门窗上雕花刻图了,要是再雕上龙呀凤呀的,那天红卫兵上来不是又要一通乱砸乱打,不惹那心乏了。”
耀先费了几天时间,把红卫兵砸坏的上房门窗修好。是用木条子钉成横横竖竖的大方格。算是修好了,但上房也就失去了它原来的气派,像是光滑的水缎子上补了粗布补丁,像是漂亮女人脸上长出了斑疮,大上房变的不伦不类了。
唉,老百姓的话说的准,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躲的了和尚,躲不了庙。上次红卫兵冲进卧马沟把家家户户都翻了个底朝天,唯独没有上崖口,二回红卫兵又来了,这次红卫兵就直冲崖口,别的人家连看都没看。
两次来的红卫兵不是一派,那一派红卫兵在下马河大十字上大大地出了一次风头,把四十里马河三十二村所有黑线上的人物全揪到大十字上斗了一回。这一派的红卫兵就不甘心落后,他们就要把丢了的面子争回来,你斗走资派,我斗黑五类,你揪三十二村的当权派,我揪三十二村的地富反坏右,你揪几十个,我揪一百多,看谁更革命。
耀先是刚把上房院里的门窗修补好,背着木工家伙回到崖口,就呼呼啦啦地被蜂拥上来的红卫兵团团围住。“这就是卧马沟地主的儿子郭耀先。”
这一群红卫兵里就有了郭安屯的儿子郭土改的声音。“绑起来,绑起来!”
随着一阵喊叫,蛇一样的麻绳就搭在耀先的脖顶上。脸色惨白的耀先束手就擒,不敢做任何的反抗。耀先被紧紧地捆绑住后,郭土改更加嚣张地叫道:“这家伙的老婆更有背景,是下马河罪大恶极被镇压了的大地主贾德天和他的小老婆生下的女儿贾月儿。”
“揪出来!揪出来!”
红卫兵怒吼着冲过去踢开窑门。
躲藏在窑里的月儿早吓得浑身稀软,脸像白纸一样没有了一点点血色,耀先和月儿被红卫兵带走了,和上次吴根才被带走不同。吴根才是被红卫兵推推搡搡地带走的,胳膊上没有捆绑绳子。耀先和月儿是被五花大绑捆走的。
这些年来月儿虽然受了不少的苦难和屈辱,但还没有被这样结结实实地捆绑过。单薄瘦弱的月儿那里受的了这种折磨,一绳子下去她就滚倒在地。最后是怎么被弄到下马河大十字上去的,她都恍恍惚惚的记不起来。
月儿是个瘦弱单薄的女人,她在大十字上受到的羞辱更是让人不可想象。但是她回来后没有像吴根才那样病倒在炕上,耀先也没有病到。如果在大十字上挨一回斗,回来就病倒,那么卧马沟的人决不会像看吴根才那样,家家户户都蒸了圆鼓鼓馍上崖口上来看望他们。他们不配,他们没有这个资格。这样的灾难对他们来说仅仅是个开始。
从下马河挨斗回来时间不长,红卫兵又蜂拥着上了崖口。这次来势更加凶猛,他们把耀先月儿围逼在崖口上,让他们交出变天账。天啊!耀先月儿什么时候有过变天账,他们想都不敢想那样的事情。他们连给爹烧纸上坟都不敢,怎么敢编什么的变天账。耀先月儿苦苦哀求着说他们真的没有那样的东西。天打五雷轰,他们诅咒誓。但红卫兵不相信,硬逼着非让交出来不可。交不出来,红卫兵就要挖地三尺地搜。就是把窑挖塌,他们也没有呀,根本就没有的东西让他们怎么往出拿?
红卫兵真的就在崖口上大肆地搜查起来,他们把正窑偏窑里的两条炕都捣塌了,把两孔窑里所有能砸的东西都砸了个稀巴烂。锅碎了,瓮破了,桌子柜子打烂了,就连炕上的被褥都条条绺绺地被撕扯烂。但是没有找出变天账,连那方面的一个纸片子都没有找出来。找不出来变天账,就意味着这次轰轰烈烈的行动失败了。在红卫兵的字典里根本就没有‘失败’这两个字。一个红卫兵高叫起来:“变天账被地主的儿子埋到坟园里去了,刨他的祖坟去。”
“对,刨他的祖坟去,刨坟去。”
红卫兵一呼百应,一起向崖口边那个孤零零的土坟涌去。
耀先月儿再也忍不住了,家被毁了,他们可以再一点一点地往起建。老人的尸骨要是被刨撒出来,他们这一辈子就再不能安心了。耀先扑过去,爬在爹的坟头上,痛哭着哀求着:“不能呀,你们不能干这样的事情。”
月儿爬跪在地下不住地给红卫兵磕头,不住地给红卫兵说好话。他们越是这样红卫兵就越是坚信变天账就是在坟里埋着,刚才砸锅捣炕他们都没有磕头下跪,现在往老地主的坟头上一站,他们就急成这样,这不是不打自招地说出此地无银三百两吗?“挖!”
红卫兵头头出了最后的命令,红卫兵挥着钢锨铁镐就要动手。
这时候一条汉子箭一样地飞刺过来,照着一个红卫兵脸上就是一个响响的耳巴子。汉子用的劲真大,一耳巴过去就把那个红卫兵趔趔趄趄地扇倒在土坟堆上,红卫兵嫩嫩的脸上立马就翻起一个红红的大手印子。围在坟堆边上的一群红卫兵都被这猛然而来的汉子那一记响响的耳巴抽打懵了,嘈杂的声音一下就沉寂下去,崖口上的坟堆前变的一片死静。所有的红卫兵都定定地站在那里,都是一脸的惊惶失措。
跪在地上向红卫兵磕头哀求的月儿和爬在坟堆上用胸膛和双臂护住土坟的耀先,也都噤了声,都抬脸看着箭一样飞刺过来的汉子。
箭一样飞刺过来的这条汉子不是别人,是李丁民。那个捂住脸挨了打的红卫兵不是别人,正是李丁民的二儿子李天喜。李丁民狠狠地冷不及防地抽扇了天喜一耳巴后,并没有停下,他用手戳指着倒在坟堆上的儿子吼着声骂起来:“老子管你吃管你喝,让你到县城念书,你把书念到尻子里去了,这就是你学下的本事?刨坟掘墓是要断子绝孙的,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李丁民骂的是自己的儿子李天喜,实际上他是在让所有的红卫兵都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