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妹二人来到上海,走进赵霞办公室时,正遇到她在调解一场纷争。只见一个年轻气盛的军人,厉声指责着一个工人师傅模样的人。
“他就是不服从军管会工作安排,消极怠工。仗着自己老师傅,有点技术就看不起人。别的班组都加班加点地生产,提高产量,保证市场供应,他可好,非要到点就停工,甚至提出,要停产保养机器。这不存心唱反调吗?”
“我这么提议是有依据的,我们班组所使用的都是厂里最老旧的设备,早就该淘汰报废了,我看过,再这么加班加点盲目地干。机器轴承就可能报废,而且这批设备的轴承都是国外进口的,眼下根本买不到,若真烧坏了,机器就歇菜了。到时候得不偿失。”
“我就不信这个邪。人都还没倒下,机器反而先倒下了。你就是耍滑头,耽误工作。”
赵霞这段时间可没少遇到这种情况,她只能尴尬地送走两人,并反复叮嘱年轻人要多听老师傅的意见,这毕竟是陌生的事务,得服从技术和经验,光凭一腔热情是不行的。搞完一摊事,她忙招呼二人坐下,转身拿暖水瓶,却发现里面已经空了。
“你们看我都忙晕头了。刚接手这个国际化大都市,事情千头万绪啊。城里住着几百万人口,三天两头不是停水就是断电,近来还闹起了粮荒,可把人愁死了。”
“不对呀,咱乡里去年粮食可丰收了,有的是余粮啊。”
二斗的妹妹忍不住插话了。
赵霞见她这股机灵劲,很是喜欢。
“这就是你失散多年的妹子吧,想把她往哪儿带呀?”
“是我妹子,见着面就舍不得再丢开了。我现在还是部队上的人,正愁着她去处呢。想着能不能在你这里先呆上一阵子,等我忙完了事,就过来把她接走?”
赵霞听了这话,一把拉过妹子仔细打量了一番,觉得甚是亲近,就答应下来。
“这样太好了,看我每天昏天黑地的,生活也没个人帮衬,现在有人帮我料理一下,那是求之不得呢。”
言语间,喊来卫兵带妹子去宿舍安顿,转身和赵二斗面色凝重地交谈起来。
“我俩相识这些年,彼此也算知根知底,有些话我就敞开说了。目前的形势十分严峻。国内外的敌对势力对新生的人民政权,非常仇视,怀着将其扼杀于摇篮的念想。所以如你所愿,过一阵子就能办完正事,带妹子衣锦返乡,怕是一时半会儿实现不了。你得做长期斗争的思想准备。有道是,人间正道是沧桑。主席早就这样教导我们了。”
“队伍在南边,正准备一举解放台湾,照你判断会遇到点麻烦?我们毕竟从北打到南,风卷残云啊,大伙儿士气都非常高!”
“我也是从国际形势分析,你看现在我们刚开始搞点建设,就面临四面八方的围堵卡脖子。人家都说,咱是‘泥腿子进城’,都等着看笑话呢。就拿刚才说的粮食,其实周围乡里有余粮,但没有足够的运力,一时运不进来,城里的一些商户便开始囤积居奇,哄抬粮价。这是某些人习惯了的生活场景,是平日里我们常说的,欺榨和剥削。这场战斗,是不见硝烟的。”
“嗯,我有点听明白了,这就是从前乡下人讲的,软刀子杀人。玩的尽是阴谋和套路。打小听说书人讲过《三国演义》,里面有个曹操,一脸奸相,成天念叨着: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说的就是这号奸人。”
赵霞闻言,只是笑笑,看来两人之间在认识上存在差异。虽然她所受的教育多来自海外,但在她的记忆里,对于曹操应该不是这么一种印象。她还记得曹操写过一首诗《短歌行》: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何以解忧?惟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
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
契阔谈讌,心念旧恩。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就是念着这首诗,她义无反顾地回到中国。一个心心念念欲行周公之举的人,为什么在民众的眼里却有着一副奸相呢?这时,于她心中又泛起了诗经《鹿鸣》中的几句词:
我有嘉宾,德音孔昭。视民不恌,君子是则是效。
看来“德音”
与“不恌”
,是相互制衡的关系啊。
最近安顿妥当,她与海外的哥哥也建立了书信上的联系。在信里,当前他们讨论最多的话题便是“巴黎公社”
。
“在壁垒森严的城市,自由公平的德音诉求如同火花般闪现。当它聚集成篝火,对壁垒造成威胁时,君子或能接纳其为新规则,以身仿效。民众则还是会先从看护自己利益的角度来对待它。一旦自己的利益受到威胁,就将视其为挑衅。还记得尼采在他文章中,设想出柏拉图斯特拉与圣者的那段对话:
在他们耳中,我们走在街上的声音太过空洞,就如同夜半时分,他们躺在床上听到一个人日出前走动,于是他们自问:这个窃贼究竟要去何处?
所以你目前遇到的经济困局涉及了更深层次人的本性。”
如此看来,德音须孔昭,窃光得凿壁。民众只在自身处境窘迫时,才会对更高层次的精神感召给予适当回应。认知上的不对等,本就形成利益上的不公平。这便是不见血火的软刀子。可这个局该如何破解呢?
赵霞认为在这方面,新政府也不是完全无计可施,可以调整相应的货币政策,来化解部分矛盾。可是国际间的往来,都建立在真金白银的基础上,眼下苏联方面的援助也有代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