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日,我梦见自己又和桓九一起站在昆仑山璇玑殿的那座山头,我对他说,我们的债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整个修真界和天下。所以为了大义,我愿陪伴他。
大义重要,我不重要。
可在这个梦里,我说着说着便止不住流泪,我突然对他说,其实你魔尊已做得很好了,你不那么需要我辅佐陪伴,是我自己恨你,又不想离开你,才找这个说辞来劝自己。正好这里是璇玑殿,我理应在两年前就死在这了,不如我们重归应有正轨,我自戕,你把我的骨灰像当时一样带回去吧,这样我再也不会恨你,也不会离开你了。
然后我便抹了脖子,在梦里,他没有拦住。
但梦终究是梦,梦里最后我眼前一片血红,睁眼看时也是一片鲜红,而这鲜红,不过是魔宫飘荡的床帐。
白天的时候,北海秘境战报传来。
彭山远与桓九激战数日后,主动带仙盟弟子离去,留下尸数百,此战暂且结束。北海秘境虽已夺回,但其中大量至宝已被仙盟搬空,剩余很少,说到底,仙盟虽丢了面子,里子还是赚的。
桓九暂留秘境附近,他要亲自看着收敛尸身、治疗伤员,鼓励圣教弟子将来继续战斗。
战报不止这一封,很多。我靠在床头,一封一封地用眼睛看。我再也不想用灵识快阅读东西。他给我的金丹,我一分一毫灵力都不想再用到自己身上。
然后这一天晚上,我继续做梦。
我梦见回到了桓九合体期的天雷劫里,他刚刚说了他喜欢我,愿与我生生世世在一起。但他晓得这天雷劫是针对他而非是我,因此他打算送我走,自己死在这里,让我去找他的来世厮守。
决定这段孽缘走向的最初的选择权,又到了我手中。
走,奉献,或留。
这次我选择了留。我抱住他,我们相拥五日之后,桓九灵力衰减,周围器阵终于支撑不住被劈开,我们一起灰飞烟灭在了天雷劫中。我们从生到死都爱着对方,不掺半点恨意,我觉得十分圆满。
只是等我醒来,便一切圆满都没了。
第三日的梦,在三清殿。
这一次,梦就是现实,没有分毫差别。桓九欺着我泪流满面,让我痛不欲生,他为了留住我,正在疯狂撕烂我的生机。我转头望见师父的墓碑在外面,想爬过去,又被他一把抓回,这时我再转头,现那里不仅仅是墓碑了。
是师父眸光泣血,提出天承剑要冲过来杀了桓九,却被无形屏障挡在殿外,无论怎样疯狂拍打、使劲挥砍都进不来。他整个人都是充满死气、灰白无光的,比起说是人更像是鬼,只有眼底流出的血是红色。
这红色映在我眼里,渐渐弥散到整个视野,再一睁眼,便是满目红帐。
师父从来都相信我可以踏上仙途不断攀登,他相信我总有一天配得上他的剑。他直到兵解,都在相信。
可我被桓九毁了仙途,当着他的面。
我被桓九毁了仙途,竟然还倒回来,做他的附庸,乃至自欺欺人都只为和他继续相守下去。
我拿着师父的剑、承载着师父的期望,这些天,到底在做什么。
又过几日,桓九回来了。
他回到圣教,伴着整个圣教几乎所有弟子的喝彩和喜气,他只是走到魔宫门外,外面魔侍们祝贺魔尊的马屁已不绝于耳。我手上正拿着的这封折子,甚至都是小魔教的一份贺表。
桓九在外面一声怒斥,将恭贺声喊停,让所有魔侍都滚。最后外面没有旁的声了,他才专门对我收敛脾性,极小心地推开门,小步小步地挪到垂帐外面,我的面前。
我道:“在外面站着做什么,你进来。战事刚歇,事情很多。”
桓九道:“远之在床上养伤,我不上去挤你。”
以前也是在这张床上,他想怎么折辱怎么玩,都不需要多考虑一下。而今万般仔细万般呵护,软话和着眼泪说,我竟然,真有段时日被他这么蒙了头,开始自欺欺人,只求不去恨他、不离开他。
可烂掉的东西怎么修,还是烂掉的东西。
我翻起单独拣在旁边、留着给他念的折子和战报:“魔尊大人,想站就站着吧。重要的事情都在这里,奴已给你理了,奴金丹损伤还未养好,照旧在床上说,不够正式,望魔尊大人莫要介意。”
桓九的身形,随我这话出口,在帐外有些晃,险些没有站稳。
我展开一封,讲道:“先,这次仙盟虽败退,但损失更大的是我们。一方面秘境中宝物大部分已被永盛门卷走;另一方面,为争夺秘境入口,璇玑殿折损两名元婴长老,我们两派死伤弟子共计四百二十三名。这次战役对战线没有任何推进,除了死人。”
桓九哆嗦道:“远之,你是怪我没早些出关帮忙吗?是……是这样的,我本一个月时已恢复到合体中期,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周身灵气还在暴走,我必须继续全心将其持续运转入体,无法停下,所以等我将它们摁住后,就已经过了三个多月……”
晋升想停都停不下来,他是真前无古人。我的仙途,我永远失去的东西,都把我衬得像个丑角。
我停了片刻,尽力平复心境,不在此刻表现恨意,继续讲正事:“彭山远亲往秘境,又不出全力,且嫉妒你晋升度,显而易见,他是想尽快搜刮宝物助自己晋升。东西方修真界短时间又会有所休战,但长远看来,战争恐会无休无止。接下来我们需关注永盛门动向,看他为求晋升会做什么出格之事、能否从中找到动摇仙盟的机会。”
桓九道:“好,我明白了,我会听你的,我听你的去做任何事,只要是你说的,我都去做。远之你……我……我……”
他也晓得,我们中间亘着什么,所以他总是什么都我不出来。早就完了,早从增城派三清殿里那日起就什么都完了。
重续这数月,一场虚空大梦而已。
我扫开了床畔所有折子,慢慢靠下软枕,望着帐顶,说:“抱歉,桓九,我刚才又说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