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贺钦无可奈何,声音沉重:“陛下龙体安泰,正是他……此事也和诚王不相干,他已经迎娶正妻。”
贺重玉想到在庭院中时,内监百般恭维,说圣人对娘娘的心意可是独一份,这份殊荣前无古人,当年宠冠六宫的容淑妃,纵使出身定陵容氏,初入宫时也不过封了五品才人,哪里比得过娘娘,一入宫便是一品贵妃!
贺重玉简直想冷笑,你把容妃和我姐姐拿到一块儿比对,不觉得荒唐么?姐姐差点就做了容妃正儿八经的儿媳,只因皇帝迁怒,不仅毁了婚事,还把姐姐贬至道观。不为别的,单单为了这个,他居然还敢娶姐姐!
当年皇帝一句话,便让姐姐重华蹉跎数年光阴,贺重玉同时苦心数年,只为了把姐姐从那荒山野观平安救出来,可一番心血再次因皇帝一句话而付诸东流。
贺重玉隔着荷包的软布,握住那只石鹤,她的身体似乎完全僵直了,好像一桶冰水劈头盖脸地泼洒下来,通体生寒。
无论是贺钦还是叶蘅芷,从谯州回到郗宁之后,渐渐生出对大女儿能平安归家的信心,他们还闲来商量,重华以后的婚事可怎么好呢。叶蘅芷说,愁什么,她的女儿就算一辈子不嫁人,也得好好养在家里。
于是慢慢地,贺钦和叶蘅芷都释然了,不嫁人也没什么不好,一家人聚在一块儿,未尝不是好日子。
如今重华终于要嫁人了,嫁的人还是世间顶尖的尊贵,是当今天子,而她的身份,是天子的贵妃。
的确贵不可言,如果当今陛下不是个比父亲贺钦年纪还大的老头子的话。
的确相当爱重,如果不是贺重华的未婚夫,正是当今陛下的儿子诚王殿下的话。
贺重玉现在总算明白,为何提到“贵妃”
的那些话头里,掺杂着许多诋毁。那些人说,即使在寻常百姓的家中,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丑事,即使发生了,也要因为心虚好好遮掩住。
因为事属皇家,这便成了天子真心的证明,至于恶人么,自然是卖女求荣的贺家与蓄意勾引的贵妃本人。
贺重玉没忍住气懑,一掌拍裂了桌子——这张桌子大概是被人盛怒之下拍了太多次,轻易地就裂了一道细缝,尤其是当贺重玉手上还戴着那副定制的镶铁指套。
…………
许忠言起身告辞了,尽管他和薛素风对贺重华满腔同情,但此事已无力回天,也只能一同离开。
许忠言踏出贺宅的时候,日正西斜,红光漫天。他这才感觉到,冷汗已经浸湿了内衫。
世家干事竟然这么龌龊,把人家如花似玉的闺女送进皇宫伺候糟老头子,都不跟人家亲爹说一声。许忠言一路都在心中骂骂咧咧,他说呢,贺县令看着也不像那种卖女求荣的人啊,原来是谯州瞒着郗宁这边,悄摸地把事办了。
郗宁县窄窄的巷道里,跑着不少刚凭他膝盖高的小孩儿。一个扎着稀稀疏疏的双丫髻的小姑娘握着一根糖葫芦,小鸟归巢一样扑进一个年轻妇人怀里。
他长叹一口气,也不知是心累仕途艰难更多,还是怜悯贺大娘子更多。
回家路上,许忠言顺带买了一包栗子糕,这是给家里馋嘴的儿子,又添上一枚雕着翠竹的簪子,这是给他那爱俏的夫人。
可就在他慢悠悠地踱步归家之时,一股前所未有的森冷感席卷了全身,他感到莫名的恐惧,他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要迫切地想见自己的妻儿。
榆枝巷里,不大的院子中响彻妇人的吼叫声,邻里一听,便知道这是县丞夫人又在训孩子。
“丙中?丙中!好啊你这个臭小子,进了丙班就只能考丙是罢!”
柳翠屏啪啪拍着桌板,“你什么时候能给我考个乙回来,你娘我都不求你考个甲了!”
许耀虽然心虚,却还振振有词:“我有什么办法,大考还得考武学,我骑射不行,武艺也差,这不就只能拿个丙回来喽。”
柳翠屏看见丈夫归来,什么也顾不上了,小跑到他面前。
“怎么样,这事儿是真的?”
看着妻子满含焦虑的眼睛,许忠言苦笑着点了点头,“千真万确。”
他把那根银竹簪插进妻子鬓边。
柳翠屏连新簪子都没兴致看了,叹一口气,道:“这位贺县令一家真是命苦,贺大娘子更苦。”
“苦什么?什么苦啊?”
许耀嚼着栗子糕。书院休沐,他也才刚到家,郗宁发生了何时他一概不知。
“没你的事,吃你的糕去。”
柳翠屏瞪眼。
而被许忠言腹诽的谯州贺家,此时也并不像外人所想的那般欣喜若狂、抚掌欢笑。
贺钧疼得牙根都冒着痒意——贺老夫人那几拐杖打得一点都不留情,直到现在他还觉得后背刺痛。他俯趴在云塌上,嘴中嘀咕:“华娘主意大得很,我有什么办法,再说我是她亲伯父,我还能不帮她,这不是您老嘱咐的么,现在来怪我……啊!”
易雪柳将一坨乳白色的药膏啪嗒摁在贺钧后背的淤青上,贺钧倒吸一口凉气,大叫一声。
“轻点儿!这是个人,不是头猪!”
贺钧五官飘飞,感觉后背已经不像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易雪柳冷眉倒竖,“那你自个儿抹罢!”
她一甩袖子,宽袖如风扫过贺钧的侧脸,贺钧仿佛被人使劲掴一巴掌,立即捂着脸,疼得嘴角歪斜。
“你别拿我撒气成不成?什么事都要怨我。”
“不怨你怨谁,要不是你叫四弟他们回谯州,之后也不会有这么多事端!”
“夫人!你这就有些血口喷人了!我也想不到陛下他那么丧心病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