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钦使听完了始末,兼胡由心如死灰,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白云阁迅速结案,据说赵策当天就被软禁在府衙内,而顺王府更是派了重兵把守——随钦使南下的居然是御字营禁军。
苏钦使雷厉风行,不仅了结了白云阁坍塌的案件,而且还大敞府衙正门,命人在阶下设鸣冤鼓,凡有冤情皆可诉。往日受顺王府欺压的百姓纷涌而上,民情如雪片堆积,压垮了王府最后一根摇摇欲坠的残梁,荣州百姓却人人拍手称快。
眼看苏钦使暂行主事,邓刺史都成了陪客,贺钦更是“无所事事”
干脆回府休养了。
贺重玉正和父亲在书房中对弈,只是她神思不定,连棋子被侵吞大半都未察觉,一时出神,连落子都忘了,拈着棋子轻敲棋盘边沿。
她忽然回神,直视父亲双眸:“不对,这不对!”
“什么不对?”
“苏钦使,顺王府,都不对劲!”
贺钦轻笑:“如今皆大欢喜,哪里有什么不对劲……”
贺重玉眼下满心疑云,她想到离开府衙时,那个看着温文尔雅的苏钦使出声叫住她,两人在廊下寒暄了几句。
苏钦使笑眯眯说了一句:“贺小娘子心善,体恤无辜。”
当时贺重玉直言道:“白云阁乃我父亲督建,它无故坍塌,我父亲必然逃不了干系,我所做只为私情,当不得您如此赞许。”
可苏钦使却双眸含笑,眼角爬着几缕细纹,注视着贺重玉时,仿佛是看待自己的亲儿女那般温和:“贺小娘子不必谦辞,你的确救了很多无辜性命……”
一时无解,贺重玉索性也不去想了,她难得在府中过了几天清净日子,连寻香坊和文宣斋的生意都暂时抛在脑后。
冯春亭一路跑到竹苑的时候,贺重玉正和喜鹊盘坐在地板上玩儿抛铜钱。喜鹊已经输了好几把,头顶着一把铜钱,连贺重玉头上都顶着几枚铜钱。冯春亭推开门,刚看见贺重玉就“哇”
地一声大哭,惊得贺重玉和喜鹊头顶的铜钱掉落一地。
贺重玉连忙起身揽住她:“怎么了这是?受什么委屈了?”
冯春亭嚎啕不止,泪水浸湿了贺重玉的前襟。好半晌,她才抹着眼睛,一字一抽气地说:“我,我有哥哥,有,有他的消息了……”
喜鹊张大了嘴巴,眼睛也瞪得圆溜溜的。她是知道冯春亭家的事的,不过春亭的大哥不是多年没有音讯了么,怎么突然就出现了。
“这家伙在哪儿!”
贺重玉忍不住怒火,她可还记得春亭当时走投无路狼狈不堪的模样。
冯春亭听见贺重玉的问话,瘪瘪嘴,又忍不住哭出来,抽噎着说:“他,他早就死了……”
冯春亭曾经多次口不择言,说她哥哥这么些年也不回家看看,没准就是死了,没死也当他是个死人,谁料一语成谶。
贺重玉嘴唇微动,也不知说些什么,只好轻轻拍了拍春亭的肩膀。
“你是怎么知道的?”
贺重玉问。
于是冯春亭吸着鼻子讲清了事情的原委。
这还要从苏钦使设鸣冤鼓说起,一连三日府衙几乎挤满了来申冤的百姓,其中一个是荣州城门的守卫。
守卫说,顺王世子赵策草菅人命,曾在荣州外城的城门前活活打死了一个年轻学子,只因那学子仗义执言,为被赵策抽打的老人鸣不平。
赵策当时尚且年幼力弱,不顾护卫劝说,硬抢了缰绳纵马,撞倒了一个背柴老人,他自己也差点摔落马下,幸好护卫及时相救。但赵策却怪老者惊住了他的马,竟掏出马鞭用力抽打对方。马鞭扬起一道道破空声,老人身上遍布血痕,王府护卫仆从无一阻拦。
当时正逢清晨,此处行人本就不多,即便有路过的也不敢和顺王府对抗,捂着脑袋跑得飞远,城门守卫更是缩紧了脖子装死人。
一个年轻人拦住了赵策,他见老人这副惨状,义愤之下不仅夺了他的马鞭,还将马鞭掷落于地。这个年轻人就是才背着行李走出下河里,准备外出游学的冯春望。
赵策恼羞成怒,冯春望双拳难敌四手,他最终连荣州城门都没能出得去,便永远葬身于此。
背柴的老人是孤家寡人,靠卖柴为生,生活清贫,他虽然侥幸逃得一命,却无力医治,最终死在他那所薄草房中。
赵策回府之后,果然被顺王训斥了,顺王骂道:“你抽他几鞭子就算了,怎么能把人打死呢!”
于是关了他一顿禁闭。
而冯春望的尸体被扔在乱坟堆上,被野鸟啄食,还是当日的城门守卫良心过不去,悄悄安葬了他。冯家母女栖身荒郊野村,无从得知这番经过,只以为家中大郎一去不返。
“小贺——我后悔了,我不该骂他……”
冯春亭两眼溢出热泪。
“他很好的,他教我识字,我却打翻了砚盘,可他从来没骂过我……”
“他还给我买糖,我小的时候,他把我抗在肩上带我出门看花灯,他给我买绒花,他很好的……”
“我怎么忘了呢……我都忘了,我只记得他再也没回家……他想回来的!他回不来了……他的脚都烂干净了……”
守卫陈述冤情,府衙自然要召苦主上门,于是冯春亭才得知兄长之死,更意外的是,报案的守卫是曾多次搭助她的熟人,否则还没等她遇见贺重玉,就要被债头拉去卖掉了。
守卫如今已近暮年,当时袖手旁观的事却像根刺扎在他心里,那块嫩肉便腐烂生脓,现在终于拔出来了,他却垂着眼睛不敢看冯春亭,沉默不语。
冯春亭走出府衙的时候,头脑一片空白,她像个游魂似的飘荡在荣州街上,最终走到了贺家门口。从进府衙开始,她便呆愣着脸,直到看见贺重玉,那些积年的眼泪才在一瞬间迸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