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风一起,紫禁城长长的廊道就被悲啸的风鸣声充斥着,到了夜里,连巡夜人手里的灯笼都显出几分惊惶来。闵敏轻轻掖了掖披风的领口,却没有什么用,还是觉得冷,打心眼儿里的那种冷。
其实她到现在都还没有完全搞清楚,到底是什么事情促使康熙下定了决心,并且还绕了这样大的一个圈子,为废太子挖了这样一个坑。就好像她不是很明白,为什么康熙会在下了废太子的口谕之后,依旧心神不宁,让她在这个时辰避开众人,去咸安宫瞧一瞧废太子。
从乾清宫到咸安宫,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闵敏看着自己的影子,投在台阶上的样子,有一种熟悉的陌生感。听到动静,里头的侍卫出来开门迎她进去,把她带到圈禁废太子的那一间屋子,就退了下去。
闵敏轻轻敲了敲门,并没有人应答。她稍有迟疑,还是推门进去。
只见废太子衣衫单薄,坐在案前,正在读一本不知什么书。案上灯光如豆,颜色昏暗,映得废太子脸色有些说不上来的昏沉。
“奴婢见过殿下。”
闵敏远远地行礼道。
废太子闻声放下手中的书,扭头过来看着闵敏,忽然笑了:“姑娘这一声殿下,实在是有些,嘲讽。”
闵敏也不说话,只是走近了些,现废太子读的那本书,竟然是自己一废太子在此避祸的时候,十三阿哥送来的仓央的那本诗集,实在有些意外。
废太子站起身来,转过来看着闵敏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来这里做什么?坦白说闵敏自己也不知道,因为康熙也没有明确的交代,让闵敏过来做什么。
倒是废太子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样,轻轻笑了:“你回去回复皇阿玛,这几日我正在读仓央的旧诗,不负如来不负卿虽还有些恍惚,但是他当时为何在青海遁去,却是明白了。”
闵敏一愣,废太子说这话的样子,让她觉得有一种令人震惊的陌生感。他看起来是这样的平静,这样的淡泊,这样的清明,甚至让她有一种错觉,不过几个晚上,废太子这是悟道了吗?
“不负如来不负卿……”
闵敏喃喃自语。还记得那一年康熙问过她,如何看到这个桀骜不驯的转世灵童。她的回答是,千怪万怪,都是他太过贪心的缘故,所以才会落得如此纠结难堪。那么废太子又是什么意思呢?
听闵敏自言自语的重复那句仓央的诗,废太子嘴角不经意地弯了一弯,走到了闵敏的面前:“你是不是有问题想问?”
脑海里还留着废太子跋扈且目中无人的样子,闵敏实在不习惯见到这样温和优雅的,不免有些不自然的愣了愣:“奴婢,奴婢不明白殿下的意思。”
废太子缓步绕到窗前,轻轻推开了窗。残月凄凄,树影萋萋,虽是清冷,可是却透出一丝紫禁城里头难得一见的平和:“皇阿玛,应该是去年这个时候,就拿定了主意。”
闵敏愣了愣,她有些不知道,究竟是自己低估了自己的好奇心,还是废太子高估了自己的好奇心。
“唉,说起来终归,终归还是我太过摇摆。”
废太子的口吻让人听不明白,里面的意思是懊恼还是别的什么。
“殿下……”
闵敏本能的开口。
废太子道:“你就当我想找个人说说话罢,皇阿玛遣你过来,或许也有这个意思吧。”
闵敏站在原地,并不作声。
废太子还是看着窗外空空落落的院子:“从小到大,我就知道皇阿玛之后,大清的天下便是我的。可是知道这一点的,又岂是只有我一个。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那些个人谁不想为自己挣个富贵荣华,谁不想能够让子孙后裔得个余荫绵延。即便你不去理他们,自然也是有人巴巴的过来请安。”
闵敏点了点头。
“他们只看到皇太子的头衔闪闪光。却不自觉的忽略,坐在龙椅上的那个,既是给了我一切荣耀的父亲,也是卧榻之侧容不得他人安睡的皇帝。”
废太子说话的口吻是那样的事不关己,“只可惜,当你的周围都是那样的烈火烹油、繁花似锦,早已迷了眼,哪里还能留得住丝毫清醒。”
闵敏轻声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只怕由不得殿下。”
废太子又笑了:“你素来谨慎,然我而今看来,你的清明远胜你的谨慎。我还记得头一次被废,也是把我拘于咸安宫,里里外外,哪个人都是怕沾了我的晦气唯恐避之不及。倒是你,巴巴地送上门来被我一顿好骂。你说的不错,树欲静而风不止,在这枝枝蔓蔓的权利勾连下头,谁会由得我这个储君独善其身呢?而今想来,真是不知道是他们高估了皇阿玛对我的容忍和宠爱,还是高估了自己运筹帷幄的能力。”
闵敏答:“不过利欲熏心,失了判断力罢了。”
废太子道:“你果然是个明白人,而今我两袖空空,反倒觉得心里太平了,吃也吃得下,睡也睡得好。既不必担心因为了谁的徇私舞弊而受了牵累,也不必烦恼对着皇阿玛的时候,父子伦常和君臣之道究竟哪个在前。”
闵敏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难道,您不怨吗?”
废太子摇了摇头:“四十七年被废,四十八年复封。其实打那之后,我心里就明白,东宫之位,废复皆在皇阿玛一念之间。父子或君臣,呵呵……立则是君臣之道,反而废才是父子伦常。幸而我最后还是明白,皇阿玛下定决心废了我,其实还是顾忌我额娘,想要保存最后这一点点的父子情分。”
闵敏眨了眨眼睛,她不明白废太子的意思。
废太子看了她一眼,道:“说起来,皇阿玛是最了解我的人。他自然知道,我的性子,其实还是随我额娘,连皇祖母也是这样说,优柔温和。呵呵,这样的性子,极易被人左右牵制,怎么适合坐在那个乾纲独断的位子上。怎么适合呢?”
“殿下,您的意思是……”
废太子笑着点了点头:“皇位果然不是一个容易坐的位置,皇阿玛,那是在保全我。”
闵敏愣住了,她不知道废太子是不是故意说这样的话,让她转告康熙,然后再赚一些东山再起的印象分。可是看他的样子,却更多像是真的想明白了所有的事情,并且真的放下了那些求而不得的欲望。
“后头的争斗,只怕会更加凶险。你在皇阿玛近身伺候,只怕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废太子此时此刻的气质,更像是一个远离尘嚣的隐士。大家都说,十三阿哥是康熙诸皇子中最具魏晋气度的。可是现在闵敏看来,倒是这个废太子,更多了几丝清奇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