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一大早从炕上起来,二老汉还像往常一样牵上他的老叫驴上坡背柴去了。这一阵子二老汉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不如从前了,是真的老了。这种衰老的感觉是从拴娃月儿有了土地,从他身边离开时有的。二老汉孤孤独独地背了大半辈子柴,没有过灾,没有过病,更没有觉得自己老。尤其是去年后冬今年春上,身边有了拴娃,有了花蝴蝶一样飞来飞去的月儿,他的精神一振,觉得自己又年轻了许多。那段日子是他一生当中最感满意,最感幸福的日子。年轻时候的梦想重又在快要干枯了的胸腔里鼓荡起来。但是好景不长,那给他带来满足和幸福,鼓起他年轻时美丽梦想的拴娃月儿一阵风似的又从他身边刮走了。身边没有了拴娃,没有了月儿那花蝴蝶一样飞来飞去的影子,他的梦就又破了。就是从那一刻起,他一下觉得自己老了,老得连唢呐都吹不响了。
二老汉迈着迟缓的步子牵着他同样衰老了的老叫驴,还没有走到那茂密的林木边,就走不动了。他走不动了,后面的老叫驴也走不动了。他丢开手里的缰绳在半山腰的一块石头上坐下,从腰里抽出唢呐却没有气力吹响。老叫驴屈圈着四条长腿,也在他身边卧下,那没膝高的嫩嫩的绿草已经引不起它的食欲。二老汉竟靠在石头上慢慢地睡着了。山风把他刮醒的时候,天上已卷满了黑云。浓密的黑云不知道把日头遮盖到什么地方去了,天顶上找不见日头,二老汉就判断不出来现在是什么时辰。不知道是什么时辰,就不知道自己在这半山坡上迷迷糊糊地盹了多长时间。他扭头看一下老叫驴,老叫驴还卧在那里也瞪着一双大眼正看他呢。
又一阵山风刮过来,这阵山风就带着明显的冷意。二老汉哆嗦着打了一个寒战,看着天上黑滚滚的云和地上冷飕飕的风,二老汉知道要来雨了。他从小在这条沟里长大,这地方雨前的征兆就是这样。但是他身子懒的不想动,他再扭头看着老叫驴说:“老伙计,看来咱要淋雨了。”
和他的话音一起落下来的真就是劈劈叭叭的雨点子。
背柴淋雨这在二老汉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他那年不淋几场透雨呀。然而今天的二老汉和过去的二老汉不一样了,今天的二老汉老的连唢呐都吹不响了,他那里还经得住冷雨浇注,更可怕的是他刚刚在半山腰上迷糊了一觉。秋风秋雨一下就把他的热身子吹透浇湿。在滂沱的雨中他觉的身子一阵阵的冷,荒山野岭连一个避雨躲风的地方都没有。二老汉牵着他的老叫驴在滂沱大雨中开始无奈地往回走,和来时一样,他们走的迟缓疲塌,走的趔趄艰难。没有走到马桥村口,他浑身上下就烧烫起来,就觉得天眩地转,眼窝一阵阵地黑。最后他是拽着老叫驴的尾巴回来的。回到窑里,二老汉就倒下身子烧昏过去。可怜的二老汉就溻着一身湿漉漉的衣裳昏烧着睡过去。等侄子小河现的时候,二老汉就只剩下一口悠悠气了。
从下马河请来的先生到跟前只瞅看了一眼,转身就走,没有号脉,没有开方,只给小河说一句:“问问老人还有啥没了的心愿。”
小河万没想到,一场秋雨竟把他硬硬朗朗的二叔淋的上了黄泉路。他捶胸捣背后悔自己过来的迟现的晚,不然二叔还是有救的。
小河不甘心地爬在二叔腊黄腊黄的脸上,一声跟一声地喊叫二叔。二老汉满脸痛苦地躺着,连睁开眼的力气都没有了。嗓子眼里像堵了烂棉花套似地“哧啦哧啦”
地响着,眼看着就是出来的气长,进去的气短了。
翠翠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红糖水过来,对除了失声痛叫再没了一点办法的小河说:“快,先让二叔喝一口红糖水,我娘家爹有一次淋了雨,烧的起不来,就是喝了一碗热热的红糖水缓过劲来的。”
翠翠现身说法,小河就不敢待慢。他跳上炕把二叔的光头轻轻地抱在臂弯里,接过翠翠手里冒热气的红糖水,把碗沿款款地对在二叔已没了血色的嘴唇上。二叔的嘴是微张着的,小河轻缓地斜着碗沿,那温热的红糖水就像一股细细的涓流,向二叔堵塞了棉花套子一样干燥的嗓子眼里流去,向二叔烧烫蒸的没有了水分的胸腔里流去。翠翠说的对,这热热的红糖水真是一股滋润生命,挽救灵魂的甘露。二叔嗓子眼里“咕咕”
地响了两下,就缓缓地睁开眼睛。
“哦呀。”
小河和翠翠同时现了这个伟大的转机,现了二叔微微张启的眼睑里表示出来的一丝生命回归的活光。“二叔!”
小河喊叫一声,那豆粒一般大小的泪珠儿就叭叭地滴到端在手上的红糖水里。
二老汉微微张启的眼睑里的那两颗暗淡了的眼珠子,像是浸泡在混浊的稀泥汤里一样涩涩地旋转不动。二老汉用这种暗淡无神旋转不动的眼神看了看周围,除了小河翠翠,周围还有几个呆板模糊的面孔。这都是他的近门子侄。小河感觉到枕在臂弯里的这颗衰老的脑袋在努力地扭动,他把二叔的头再往起扶扶,然后对在二叔耳根上说:“二叔,你看,大家伙都过来看你来咧,有啥话你就说吧。”
二老汉使劲转动着混浊涩巴的眼珠子,像是在这昏昏暗暗的窑里,在这围在一圈的子侄中间寻找着谁。小河赶紧伏下头再问:“二叔你想见谁?”
二老汉想见谁呢?二老汉一辈子无儿无女,小河就是他最亲最近的亲人。在这最后的弥留之际他努着混浊涩巴的眼珠子还想见谁呢?二老汉慢慢地把微启的眼睛又闭住了。在他痛苦的已经变形的脸上又多了一层深重的缺憾,在他闭住眼睛的同时,那没有了血色的嘴唇艰难地嚅动起来。小河快快地把耳朵伸贴到他嚅动着的嘴边,还是听不明白他嚅喘些什么。翠翠跪到炕上用手轻柔柔地在二叔胸口上顺了顺,然后对在二叔脸上轻声问:“二叔,我是翠翠,你想啥哩?给我说。”
二老汉终于把眼睛又睁开了,这一次他眼睛里那丝生命的活光就明显地暗淡了。他艰难地喘息了好一阵,才丝丝缕缕地说出一个字:“月……”
“二叔,你是想见月儿吧?”
明白过来的翠翠回问一句,二老汉已没了光泽的眼缝里就泄出一缕柔和的也是最后的企盼。翠翠抬头看着小河,说:“快去卧马沟把拴娃和月儿叫来,二叔是想见他们。”
“我去。”
立在炕沿跟前的一个近门侄儿站出来,他知道这时候小河是不能离开的。
“行,你给咱跑一趟。”
小河把枕在臂弯里的二叔轻轻放下,再对族门里的这个兄弟说:“拴娃月儿是卧马沟原来的财主郭福海,就是我原来的东家的儿子和儿媳,他们现在住在卧马沟崖口上。”
小河的话还没有落点,年轻人就跑出窑门,跑进灰蒙蒙的雨雾里。
耀先月儿冒着滂沱的冷雨从卧马沟跑来,在泥泥水水的路上月儿脚上的布鞋跑掉了几回,耀先更是把头上的草帽都跑丢了。在他们心里,二叔就是最亲的亲人。去年后冬,在他们失家丧父站在寒冷的崖口上茫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是二叔把他们引领到一条崭新的生路上。那个冬天如果没有好心的二叔,也许他们就会饿死冻死在崖口上的孤窑里。二叔是他们的恩人是他们的亲人。月儿还时时刻刻想着摘下第一茬新棉花要给二叔做一件厚厚实实的棉袍呢。他们还想着有一天日子好起来要把二叔接到卧马沟崖口上去享两天清福呢。听到二叔的凶讯他们怎么能不急。耀先月儿一身泥一身水不顾一切地跑进来,顾不上和别人说话,就一起扑到二叔身上,尤其是月儿扑上去紧紧地拽住二叔一只干枯的手,就呜呜恸哭起来。站满一窑的人不知道这个一身泥水的小女人是谁,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伤心、这么悲切。马桥村的人只知道打了一辈子光棍的二老汉除了侄儿小河,就再没有更亲的人了。这个小女人是谁呀?她咋比小河翠翠还要伤心动情?
翠翠从腰杆上抽下一条粗布汗巾,过去把月儿湿漉漉直往下滴水的头擦干,说:“月儿,坐到炕上去,坐到二叔身边去,二叔现在就是想见你。”
爬在炕沿下的月儿哭的浑身稀软都站立不起来了。耀先过去把面条一样立不起来的月儿搀扶到炕上,月儿一上炕就爬伏到二叔胸前痛声嘶叫着悲悲切切地哭起来。耀先坐在炕沿上把二叔的一只干枯的只剩下一层皮的手紧紧地抓握住,他没有哭出声,但他脸颊上也满满地挂着两行擦不净的悲伤泪。
打门内的那个子侄跑出去叫耀先月儿之后,二老汉的眼睛就再没有睁开,嘴里吐出来的那点悠悠气已经微弱的快没有了。门内的兄弟子侄和邻居开始准备起后事。
月儿不相信她的好二叔就要这样走了,就不和她再说一句话了。她爬跪在炕上,摇拽着二叔的一条胳膊,悲切地哭叫着:“二叔、二叔,你睁开眼再看看我呀,你再和我说上几句话呀。二叔,你还没有穿我给你做下的棉袍哩,二叔呀二叔,你再睁开眼看看我,呜呜……”
在月儿撕心裂肺的哀哀哭诉下,二老汉又奇迹般地睁开了眼,这眼睛睁得是那样的艰难,又是那样的顽强。那即将游离而去的生命,随着他眼睑里闪出的这缕微光又忽忽悠悠地回归到他的脸上。二老汉睁开眼,恍惚中看清跪在身边的就是他想要见的月儿时,他那快要僵冷了的胳膊,意外地又旋动起来。他万分艰难地抬起胳膊,把那只干枯的只剩下一张老皮的手颤微微地伸向月儿。月儿惊喜地叫一声:“二叔。”
赶紧用双手接住二叔伸摸过来的干柴枯枝一样的手。她先是把这只冰凉凉的手紧紧地握住,然后慢慢地把它贴在自己柔嫩湿热的脸上,她就感觉到这只手在脸上轻轻的厮摸,尽管是那样的微弱,她还是感觉到它在脸上颤颤的移动。月儿把二叔的手紧紧地贴在自己脸上,眼里含着泪,眉宇间却挂上了笑,她张动着樱桃般红润的小嘴对着睁开眼睛的二叔情真意切地说:“二叔,你再等上几天,再等几天南疙瘩上的棉花就开了,摘下第一茬新棉花我给你做一件厚厚大大宽宽敞敞的棉袍,后冬再到坡上背柴你就不冷了,啊二叔。”
听着月儿轻柔柔说出来的话,二老汉痛苦变形的脸上真的就有了一层宽慰的笑容。他没有力气把那只贴在月儿脸上的手取下来,他也舍不得把它从月儿温柔绵软的脸蛋上取下来。他尽最大的努力把另一只胳膊屈卷起来,艰难地伸出一根指头,朝自己头下指指。一直陪坐在二叔跟前的小河赶紧伏下身问:“二叔,你要咋哩?”
说话的同时他顺着二叔的手势,把手伸到二叔的枕头底下,从下面摸出一个用粗布手巾包裹着的物件。他一层层打开,最后亮出来的是一枚亮灿灿的镂花银镯。
满窑里的人谁也想不到打了一辈子光棍,从来没有摸碰过女人的二老汉会在枕头底下藏压着一个这东西。这是藏在二老汉心里的一个秘密、一个梦想。在悠悠长久的岁月里,二老汉心里一直藏着一个女人,一个根本不属于他的女人,一个从来没有正眼看过他的女人,一个虚无飘渺的女人。他二十岁当乐人的时候就攒钱买下这枚精致漂亮的镂花银镯,他幻想着有一天要把它戴到那个女人丰腴雪白的手腕上。他怀着这个美丽的梦想整整等了四十年,也没有把那个女人等到。那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只要天一黑,枕着这镂花银镯睡下,那个女人就会栩栩如生地出现在他的梦里。几十年来几乎没有断过,直到见了月儿,他的楠柯一梦才断了、醒了。二老汉初见月儿时简直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小巧的月儿咋就跟他梦里的那个女人这么的象呢,几乎没有丝毫的差别。梦醒后,他想把这枚镂花银镯拿出来给月儿戴上,但他又不敢,那不是太荒唐了吗。六十岁的光棍老汉去给十八岁的年轻小媳妇戴银镯那成什么了。月儿见了怪咋下场呢?于是他把这镂花银镯继续压在枕头底下,继续在无人的黑夜里做他的梦。今天要不是预知自己的时间所剩无几,要不是月儿把他这只瘦骨嶙峋的手,长久地贴在她那光滑柔腻俊俏妩媚的脸蛋上,也许他就带着这枚镂花银镯连同那个梦想一起走了。实际上四十年的梦想,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还是如愿以偿地实现了,他的手不是正在那个女人俊美的脸蛋上厮摸着吗,这是一个多好的女人呀:美丽、善良、温柔。所有女人的优点美德她都有。这枚镂花银镯就是给她的。
小河展开银镯疑惑地看着弥留之际的二叔。二老汉最后抬一下手,把两根指头指向月儿,完了脖子一歪咽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