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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第1页)

时间不长,吴根才的七数纸烧完,李丁民就想要见见上马坡的牛三娃。

吴根才每个七数烧纸的时候,李丁民都想着牛三娃会来,但每次都没有来。牛三娃虽然也是吴根才的亲家,但杏花毕竟还没有过门,在礼数上他就不能和郭安屯李丁民一样,他不能七七数数都赶到坟前来烧纸。李丁民等不上牛三娃来,就凑一天晚上一个人踽踽孤行地去了上马坡。

牛三娃没想到李丁民会天黑走十几里山路到上马坡他家来。三娃年轻的时候在卧马沟郭福海家扛过十年长工,他了解李丁民,知道他是一个言语不多不好热闹的人。他摸黑走这么远的山路,肯定不是游门坐夜谝说闲话来了。牛三娃心里一边琢磨着他可能是为啥事来的,一边把李丁民往炕上让。“啊呀呀,丁民伙计,你咋来了,快快,炕上坐。”

牛三娃的家挺条件就是不赖,一走进院门就能看出来,他这院子和吴根才的上房院一样,也是前房后窑。在中条山上前有房后有窑的人家不多。三娃家的炕也和别人家不一样,卧马沟三十几户人家,家家炕上都是一张光溜溜的席片子,只有睡觉的时候才一条一条地在上面铺展褥子。而三娃家的炕上就是不睡觉也漫炕上展着褥子铺着单子,单子还不是家织的粗土布,是从供销社扯买回来的宽面花布单,绵绵软软的让人手摸上去都舒服。

李丁民坐到这绵软舒服的炕上,拘束的都不敢掏他的旱烟袋。平常出来游门坐夜,他嘴里啥时候能少了旱烟袋呀。牛三娃还以为他出来没带旱烟袋,就把自己的旱烟袋递过去,说:“来,先抽一袋烟。”

“有,有。”

李丁民这才抽取出旱烟袋,两个人对上火,就盘腿坐在炕上拉呱起来。李丁民先开的口,牛三娃还闹不清他来是要干啥,所以不便先说话。李丁民有些悲伤地说:“根才伙计没了,再找不下一个能掏心窝子说话的人,憋的心慌,就想找你好好地谝说谝说。散散心喀。”

牛三娃释然地笑笑,说:“根才没了,安屯不是还好好地活着么,他就不能和你说说掏心窝子的话,你们卧马沟的三驾马车四十里马沟三十二村谁不知道,是最贴火的。”

“唉,三娃,你不知道。”

李丁民没奈何地摇摇头,再剜装一袋旱烟,点上火接着话头说:“三娃,按理我不该说,咱们这几家现在都是正经亲戚,一些话我不该说。其实我和安屯一直不对火,这些年要不是根才伙计在中间调和着,我早不干这个副队长了。根才伙计才仁仁义义厚厚道道的是个好人。他郭安屯尽干些啥事呀,一辈子偷鸡摸狗的,最后还七七八八假借小歪嘴阴阳的两句骗人的鬼话,把根才伙计的好柏木棺材给扣下。三娃,你知道那是一副什么样的棺材?推了十九道生漆,是中条山上最好的棺材。根才伙计半辈子的心思都在这上面,最后竟睡了一口薄茬烂烂桐木棺材。他郭安屯想干啥?司马昭之心谁不知道。”

李丁民平素沉寂的话语不多,但悲愤起来也是不得了的。

对那口推了十几道生漆的柏木棺材,牛三娃怎么能不知道呢,那上面的好多道生漆就是他亲手推上去的。土改前在郭福海手上是一件宝,土改后到了吴根才手里同样还是宝。宝就是宝,搁在谁手里都是宝。推了十八九道生漆,埋到土里三百年五百年不朽帮,不烂底。谁不想最后睡到那里面去,但事情不能做绝了。郭安屯就把绝情事做出来了。他假借风水阴阳先生的嘴,是为了自己的将来。吴根才实在是没有生养下亲儿子,吴根才要是有亲生儿子,百分之百就安安稳稳地睡到推了十八九道生漆的柏木棺材里去了。招进门的女婿怎么能和亲儿子比。牛三娃和郭安屯现在也算是正经亲戚,两个人的儿子一担挑,就是城里人说的裢襟。但针对郭安屯做出来的这件事,牛三娃也感到气不顺。“安屯这事办的不美气,你说他以后还真的是自己要用这副棺材?”

“那个人啥事都能干出来。”

“那他在里面能睡安稳,他咋的去见根才伙计。”

两个人坐在炕上长长短短扯说一阵这话,把肚子里的怨气吐吐,然后李丁民转了话题。“三娃,杏花的事你考虑过没有?”

“咋?”

牛三娃马上吃不透李丁民话里的意思,杏花有啥事?杏花现在还不到结婚的年龄,过两三年到了岁数让儿子把她娶过来就是了,四十里马沟三十二村谁不知道卧马沟吴根才的小女儿杏花是他牛三娃没过门的儿媳妇呀。牛三娃睁大眼睛等着李丁民把话说完。

杏花才是李丁民今天来要说的话题。李丁民把旱烟杆含在嘴里长长地吸咂着,他在思忖着该怎样开口,这话是不太好说的,是没有根据的担心,闹不好说出来反到会把自己拴住。吴根才倒了身,李丁民前前后后在上房院里帮忙办事停了十数八天,后来过七数,他也是回回到场。在这期间他就似乎察觉出一些问题:郭安屯的儿子,吴根才招上门的养老女婿,梨花的男人郭解放,常用一种怪怪的眼神往杏花脸上看,有时候背过人还撩撩逗逗的在杏花身上动手动脚。这些别人也许谁都没有察觉到,但却让李丁民眯缝着眼冷冷地看到了。李丁民就想:这还是在根才的丧期里,要是丧期过完,这上房院里会生什么样的事情呢。原来有根才在,上房院里和和睦睦的一家人啥事也不会有,现在根才不在了,改改又天生就是个不操心的人,杏花又那么单纯,梨花眼瞅着身子就笨起来了。郭解放万一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咋办?年轻人冲动起来,啥事干不出来?郭安屯年轻的时候惹的事情还少么?有其父就必有其子,这话不一定就对,但不能不防。万一出点事情咋对的起根才伙计?万一出点事情,一圈子亲戚脸上都没有光彩。既然自己察觉出来了,也想到了,那就应该说出来,免得后悔。李丁民拙拙呐呐地不好开口,就问:“俊强今年多大了?”

牛三娃也是世面上的一个人物,他已经从李丁民的言谈话语和脸上的表情里听出看出一些问题,内心里隐隐地也有了提防,就说:“俊强是五一年生的,比杏花大一岁,算是十八九咧。咋?丁民有啥事你就直说。”

李丁民把眯缝的细眼睁开,就把话往明里说,都是亲戚没必要遮遮掩掩的,来了就是说这事情的,不是让三娃猜谜的。他就说:“杏花是个好娃,人样儿在三姊妹里是挑头的,性格也好。我是说你还是紧着把杏花和俊强的婚事办了,岁数不够,虚报两岁,旧社会都还不是十六七就结婚呀。你和公社里的人又都熟,跑跑说说,把事情办了,就都放心了。”

牛三娃的心提悬起来了,他不说话,只是拿眼逼问李丁民。李丁民知道他要逼问的是啥,吐一口烟,说:“也没啥,早办早了。”

“丁民,你把话说完。”

牛三娃沉不住气了,他想知道到底是生了什么事情。李丁民这才把憋在肚子的实话都吐出来:“解放这孩子不是个安生人,原来根才在,能压得住阵,现在根才不在了,改改又是一个天生不操心的人。俗话说:‘能在姑夫腿上坐,不在姐夫脸前过’。我是怕时间长了出个啥事情,现在还没啥,我是给你提个醒。”

牛三娃悬着心开始琢磨起这事该咋办,他粗略地想了想,脸上颇有几分为难地说:“托人想点办法倒是能从公社把结婚证开出来,可是根才刚下世几天,七数才过完就说这事恐怕不妥当吧。”

三娃有这样的顾虑也是正常的,中条山上还有个讲究:老人的周年忌日没过,儿女们是不许谈婚论嫁的,旧社会还守孝三年哩。李丁民抽吸着旱烟不再说话,牛三娃再想想似乎有了主意,脸上愁云少了许多,他把嘴里的旱烟杆摘下来,说:“倒是还有个办法,前几天去公社开会,听韩主任说公社想找一个电话员。让杏花去公社当电话员,不就是把问题解决了。”

“对呀,这可是个万全之策。”

李丁民也来了兴趣。“哎呀,也不知道后来公社是咋定的,当时我没有在意,没有想起咱的杏花。杏花当电话员最合适不过了,杏花人样儿长的好,公社领导肯定能相中。明天我就到公社去问问这事。丁民伙计,杏花的事,你在跟前,你可得多操操心。电话员的事能说好最好,说不好咱再想别的法。”

“你紧着想办法吧,杏花我会操心的。”

牛三娃一点都没有松懈,转天一大早,就下了马沟河,紧着往公社里去了。李丁民的提醒是对的,他不了解郭解放是个啥人,但他对郭安屯还是了解的,那是一个张张扬扬花花梢梢的人,老子和儿子总是有相同的地方。牛三娃可是不愿看到没过门的儿媳妇出个啥事情。对这个儿媳妇,他是十二分的满意,也是下了本钱的,每年都尽着力量买两身好衣裳给她送过去,从来没有怠慢过,再熬上两年,等两个孩子岁数到了,把婚一结,就把一辈子的头等大事撂过手了。

经过初始的混乱,经过无数次的夺权与反夺权的武斗之后,下马河公社也和全国大多数行政机关一样,成立了两派联合的革命委员会。原来的公社主任韩同生出人意料地被推举为革命委员会主任,原来的公社书记赵达志却被打成反动的走资派,送到农村劳动改造去了。其实韩同生也不是侥幸的,他是通过自己不懈的努力才得以复出。文化大革命初期他也是被红卫兵和后来的造反派当作反动的走资派被打倒挨批挨斗的。韩同生这些年对自己仕途不顺一直有些懊恼,熬了这么多年,才熬到一个公社主任,和自己同等资历的好多人早就爬到县长县委书记的位置上去了。而自己还一直在最基层窝屈着出不了头。出不了头也罢,公社主任在公社大院里也是一个说一不二的人物。但想不到一场狂风暴雨的文化大革命来了,把他这个小小的公社主任也给掀翻在地。他迷迷茫茫的不知道自己错在那里,他不甘心成为伟大运动的局外人,更不甘心成为一个被打倒的走资派,他也要当造反派,在两派革命群众武斗夺权的斗争中他反戈一击勇敢地站出来,坚决支持革命群众夺权,并且还义无反顾地参加了一派造反组织。经过一段反反复复的混乱,上面终于下了指示要求成立两派联合的革命委员会。韩同生在两派群众中原来的职务最高,就被推选为革命委员会主任。但是,他的根基并不牢固,因为他参加的那个派别是个少数派,势力没有另一派强大。他真有些后悔当时怎么能把派别参加错,弄得坐在这把交椅上总有一种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的感觉,要是当时参加了另一派就好了。可谁又有后眼呀。

另一派的头头叫董天明,是原来公社里的武装部长,现在是公社革命委员会副主任。在文化大革命没有开始前,韩同生和董天明就在工作中磕磕绊绊地有过不少矛盾。经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战斗洗礼,董天明脱颖而出一下就成了下马河公社四十里马沟的风云人物。本来革命委员会的头把交椅该他坐,不想韩同生却巧巧妙妙地利用各种手段坐了上去。董天明就认为韩同生是藏躲在峨眉山上的蒋介石,是窍取了桃子的那个人。他就仗着自己是多数派的代表,就不断地在下面使绊,总想把韩同生从头把交椅上弄下来。韩同生则极力保护着自己来之这易的成果。

两派联合的革命委员会里依然潜伏着激烈的派性斗争,这是当时各级各类革命委员会所共有的特点。

牛三娃这两年也是在风口浪尖上过来的,他是上马坡的支部书记。而上马坡又是下马河公社仅有的两个千人大村子里的一个,他能在风起云涌的文化大革命运动中保住自己支部书记的位置,可见也是有一定驾驭政权能力的人。他对公社里的各种关系也是十分了解熟悉的,什么事该怎么办,什么话该怎么说,他都能把握住分寸。

牛三娃走进公社大院,先避开董派的人,直接去见韩同生。韩同生毕竟是革命委员会的一把手,根基稳不稳是另一回事,关键是眼下印把子掌在他手上。

韩同生热情地接待了牛三娃,在韩同生眼里牛三娃现在不是一个可以小视的人物,因为在他身后站着一千多个壮壮实实的山汉农民,那一千多人要是全都站到他的派别里,他革命委员会主任的这把交椅就铁铁地坐稳了。过去讲究的是枪杆里面出政权,现在讲究的是人多力量大,谁的人多,谁在革命委员会里说话就响,地位就稳。现在不是正常法制的社会,各种组织关系混乱的没有一点头绪,也许今天你是革命委员会的主任,明天也许你就不是了,还有可能明天你就沦为被劳动改造的反革命分子。怎么说呢,其实文化大革命就是小孩子手的万花筒,是变化无常的。在这样混乱无序的环境里求生存,谁能不小心。“哟,牛三娃同志,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来来,快坐,抽烟,喝水。”

韩同生身上再没有了前几年当公社主任时高高在上的气势,那时候他哼哼哈哈的根本不把各村的支书村长往眼里拾掇,现在敬烟让茶殷勤的像是公社里的服务员。

“韩主任,我今天来是有一件事想求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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