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走上崖口,但新生还没有回来。下工后,新生和父亲到对面山坡上背柴去了。杏花就撩起门帘进了正窑,杏花也常到正窑里来,但每次都是新生陪着。今天新生还没有回来,是杏花一个人进来的。
下工回来的月儿已经烧好晚饭,坐在炕上等着新生爷俩回来。勤快的月儿不是坐在炕上干等,她手里拿着穗杆缠拐着纺出来的线穗疙瘩,她又准备安机子织一匹布,把布上的图案花纹都想好了,她缠出来的线穗就是要装在梭子里当纬线用。月儿正缠着线穗,抬头看见杏花进来,慈祥的脸上立即就漾满了欣慰的欢笑。月儿真的是太喜欢杏花了,每次见了杏花她脸上都会情不自禁地露出这种欣慰的欢笑。月儿放下手里正缠拐的线穗,紧着让杏花往炕上坐。杏花款款地坐在炕沿上,脸微微地有些红,是让未来的婆母端详红的。月儿这个未来的婆母总是看不够杏花这个未来的媳妇,每次见了面总是要笑眯眯地往她脸上端详一阵子,越端详越喜爱。
杏花红着脸突然低低地,又是亲亲地叫一声:“妈。”
杏花是第一次这样叫,以往她上来,叫的都是婶,今天她突然改了口。杏花也应该这样叫了,实际上从笸箩潭回来她就已经是月儿的儿媳妇了。杏花好多天前就想这样甜甜地亲亲地叫月儿一声妈,她觉得崖口上的月儿婶甚至比上房院里的亲妈还要更疼她爱她关心她理解她。在她遭遇不幸,陷入痛苦的时候,母亲表现出来的是和她一样的茫然无措,而月儿婶给她的却是更多的理解和关心。在这种情况下只有理解才让她更感动。这声“妈”
是杏花从心底里喊出来的,是真正自肺腑里的声音。
听杏花充满深情地叫出来的这声“妈”
,月儿心里灌了糖蜜一样的甜醉。多少年来一直挣扎在苦难和屈辱里的月儿真的做梦也没有想到她还会有这样的一天,她最喜爱的姑娘叫了她一声妈,她最喜爱的姑娘就要成为她的儿媳妇了。是的,在很早的时候月儿就喜欢长得甜甜蜜蜜的小杏花,在新生和杏花都还抱在怀里的时候,她就痴痴迷迷地想过将来要是这一对小人能结了亲该有多好,越是在后来这种梦幻一样的想法越是强烈。当时她明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这种念头却像春风吹又生的小草,一年又一年地生长在她的心里。现在这个美丽善良的姑娘,这个让她梦想了多少年的好姑娘坐到她的炕上,清清楚楚地叫了她一声“妈”
,这不是虚无飘渺的梦幻,这是真真切切的现实。月儿的心能不甜醉?虽然由于郭解放的坚决反对,杏花和新生的婚事还没有最后确定下来,但这是谁也再阻挡不住的了,就像漫长的冬天过去后,温暖的春天谁也阻挡不住的一样。
月儿从炕上站起来,她不能让心爱的姑娘白白的叫一声妈,她要把当妈的心意表示出来。月儿从炕架上端下那个漆了红漆的小桐木匣子,从里面取出一包东西,当着杏花的面一层一层的往开打,最后拿在手里的是托在一块红绒布上的亮闪闪的镂花银镯。这枚漂亮的镂花银镯是月儿手上最贵重的东西,是很早以前马桥村的二叔在弥留的时候戴到她手上的。月儿在手上只戴了几天,就把它小心地收藏起来。文化大革命刚开始的时候差点让抄家的红卫兵搜走,幸亏东西小藏的也严实,才得以留存下来。这种东西现在不多了,现在它也确实算得上是一件宝贝。是宝贝,就要送给最心爱的姑娘。
月儿把这枚亮闪闪的镂花银镯亲手戴到杏花白晰俏丽盈弱一握的手腕上,这才说出话:“杏,这枚镯子,妈藏了几十年,就是给你藏下的。现在妈给你戴上,妈操了几十年的心也就放下了。”
月儿说这话时,眼里就盈满了泪。几十年来月儿没有少流过泪,但是今天她眼眶里满满的泪水和以往眼里的泪水不一样,以往每一次流出来的泪水都是心酸苦涩不能让人回味的苦泪,而今天盈满眼眶的却是喜泪,是住到崖口上以来的第一次。
杏花把戴上银镯的细软的手递在月儿手上,再亲亲地叫一声:“妈。”
月儿盈在眼眶里的喜泪就朴朴簌簌地流涌出来,她把杏花再一次搂抱在怀里痛痛快快地哭起来,笑起来。
因为郭解放的反对,杏花和新生的婚事迟迟定不下来。杏花已经不在乎订婚的形式了,事实上她已经是新生的人了。是新生的人,她就再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怎么看,她把新生是跟定了。就是在地里干活,她也跟着他,如果是锄地,她就和他垄挨垄;如果是扶渠,她就和他一个渠里一个渠外;如果是打埝,她就和他一个埝上一个埝下;如果是担粪,她就和他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天黑下工她更是一趟一趟地往崖口上跑。别人指指戳戳地说上一阵也就不说了,人家已经是一家人了,还说啥呀。
和杏花相比新生就显得有些拘谨,到现在了他还没有主动进过一次上房院。上房院的当家人郭解放至今不承认他们之间的这种关系,他就不能冒然地走进上房院。但他心中对杏花的爱像火山口里的岩浆一样炽热,杏花已经成了他生活和生命中不能缺少的部分,就是等到地老天荒,等到海枯石烂,他也要把杏花娶到崖口上来。
时间像是马沟河里潺潺流淌的河水,一天一天地流逝走了。
白露又到了。白露一到山上就忙乱开了。收秋种麦对农民来说是非常要紧的,农时不能误,误了农时一料庄稼就没有收成了。卧马沟有过这样惨痛的教训,那年分八斤八两口粮,就是因为误了农时。种地的农民误了农时,荒废了土地收打不下粮食,才是最可耻丢人的事情。所以白露一到,卧马沟上上下下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全都紧张忙碌起来。
收秋种麦顶多也就是忙乱半月二十天,这一阵子一忙过去,秋庄稼收回来,冬小麦播种下去,就消闲了。城里干事的人每七天就有一个消闲休息的星期日,种地的农民庄稼汉一年辛劳只有收完秋庄稼种上冬小麦,才能悠悠地出一口长气,才能伸展直腰杆松松快快地歇上几天。
卧马沟的人们顶星星送日头,紧紧张张地干了几十天,把秋庄稼都收回来了,黄褐色的土地也都翻耕打磨好播种下了麦子,播种下了希望,人们畅展起因劳累而僵硬了的腰身,等待着明年的收获。然而人们展起腰身还没有舒出一口长气,郭解放又把挂在老皂角树上的大铁钟敲打的山响。
郭解放和许春娥由公社组织到大寨的虎头山上去参观了一回,回来他们就决定把农业学大寨的热潮在卧马沟高高地掀起来。他们决定利用今冬明春农活不紧的季节,组织动员全村的劳力,在马沟河里垒一条土坝,把流淌的马沟河水在卧马沟的村口上拦住,等到开春天旱用这截住的河水去浇灌返青的麦苗。
在河湾里筑垒起一条土坝,修建一座小型水库,这是一件好事,也更适合当前的政治形势。忙完了收秋种麦的人们没有顾的上展起腰舒一口气,就又积极地投身到热火朝天的筑堤垒坝的劳动中去。
筑垒河坝需要动用大量的土石方,需要大量的人力。动土方背石头更是全凭力气。新生就是被指派出来专门背石头。新生干起活来有一股子狠劲,在干活方面他没有服过人,他的这种性格和品质在大沟河水库上就得到充分的验证。新生的身体有些瘦弱,但他背过来的石头往往要比那些彪悍强壮的人背过来石头大,次数也比他们跑的多。一天没有到黑,他肩上的黑夹袄就被不断背起的大石头磨划出几道张开的口子,口子里露出来的是一片晒黑的皮肤。第二天这块黑红的皮肤就像肩头上的黑布夹袄一样被石头磨破,黑布夹袄磨破裸露出来的是皮肉,皮肉磨破流出来的就是殷殷的红血。
担土的杏花看着新生肩背上磨破的布衫露出来的那块渗血的皮肤,心疼的直流泪。
公社书记董天明听汇报说卧马沟上了工程,就亲自来了一趟。他站在水磨房前的石嘴嘴上看着眼着这一派气壮山河的场面,大手一挥猛猛地喊一声:好。公社书记不是空空洞洞地喊出一声好就算了事,他接着那个好又说出一大串话,这一大串话就成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上,把全公社的精壮劳力都调过来,在卧马沟的河湾里来一个大会战,把农业学大寨的高潮往更高里推。
公社书记的一句话,一个决定,真得就把全公社三十二村的精壮劳力调来了。在卧马沟窄窄的河湾里飘扬起彩旗,竖起鼓劲的标语,喊起竞赛的号子。人民公社一大二公的优越性在这里又一次得到了充分的显示。
效仿大沟河的模式,公社也成立的工程指挥部,由公社书记董天明亲任总指挥。指挥部就设在水磨房里,站在水磨房前的石嘴子上看到的不是一天天在河湾里抬升起来的土坝,而是黑压压的一片攒动的人头。窄河湾里密集的人群就和搬家的蚂蚁一样黑麻糊糊的一大片,让人站在水磨房前的石嘴子上几乎看不到地面。
董天明书记站在水磨房的石嘴子上神情若定地指挥着这场人海大战。因为有公社书记的亲临指挥,更因为有这么多劳力的及时投入,原本计划今冬明春才能完成的工程,三五十天就大功告成。
看着土坝里慢慢升起来的水面,卧马沟的年轻人高兴地叫起来:“呀,天暖和了咱们可是有了下水的好地方了。”
山里人说的下水,就是城里人说的游泳。原来马沟河里的水欢欢畅畅地从卧马沟村口上流过,就是在旺水季节河里的水也漫不过膝盖,人们下水也就是爬滚在没不住膝盖的河水里洗洗身子。卧马沟全村没有一个真正会水会游泳的人,他们就没有见过深水。要是土坝里的水蓄满了,深的地方能有三米深,这么深的水不会水的人可是不敢轻易下去的,下去恐怕就沉了底上不来了。
卧马沟有一个会水会游泳的人。这个人是新生,新生是在大沟河水库上学会游泳的。大沟河水库蓄满水有十几丈深,新生在这十几丈深的水面上游过两个夏天,他的水性相当的好。新生比谁都更热切地盼望着夏天。而现在正是冬天,离夏天还有好长的时间。
河湾里垒起土坝,参加大会战的人马撒走后,天气也就凉了,真正的冬天来了。
农闲的冬天是提亲说媒的好时候,山里人的大多数婚姻都是在冬天说订下来的。一向不怎么操心的改改再不操心就不行了,她的小女儿不能一辈子睡在她的炕上,女儿大了要嫁,天上有雨要下,这是谁也挡不住的事情。改改盘腿坐在炕上把住在套间里的郭解放和梨花叫过来,她没有看养老女婿的脸色,她没有必要再看他的脸色,倒是应该让他看看自己的脸色了。改改敦厚的脸上第一次有了一层不曾有过的威严和冷漠,她低扇下眼睑,冷冷地说:“前时你们忙着在河湾里修垒土坝,顾不上。现在河坝修垒起来了,有了空闲了,也该和你们说说杏花的事情了。杏花真的不小了,像她这么大的人两三窝娃子都抱在怀里了,可她呢?”
改改说到这里叹息着把话顿一下,接着再说出来的话就有些硬,她说:“杏花的事你们就别再管了,我这个当妈的都不管了,你们还管个啥。她愿意嫁给谁就让她嫁给谁,丢人受罪都是她自己的事,谁也替不了她。她愿意往崖口上嫁就让她往崖口上嫁,省得再出了事情。”
郭解放听的出来,这是在给他晾耳朵,是不让他再阻阻挡挡的管杏花和新生的事情。郭解放应允一声,说:“不管了,谁也不要管她,她愿咋着就咋着去吧。”
说完就顺门出了上房,他嘴里这样说,心里却还是咽不下这口气。
从上房院出来,郭解放缩着脖子充着手进了官窑。除了官窑他再没别的地方去。郭解放在官窑里才闷闷地坐下,许春娥就推门进来。许春娥是在坡道上看见他进了官窑,才跟进来的。
早就说过许春娥是个有心计的女人,看着郭解放满脸的忧虑和烦恼,就知道是因为啥,她和他有过那么深切的关系,还能不了解他。许春娥闪着歪斜的眼睛,努力做出柔媚的样子,说:“还想那事呀,放下吧,得饶人时且饶人,何况又不是别人,是你亲亲的小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