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之蝶说:“我是听那儿歌的。那后边的辞儿多好!三十怎么是煺蹄儿,初一却脚蹬儿?”
孟云房说:“年三十是烧了热水洗脚剪趾甲换新鞋呀;初一早晨小孩要给大人磕头,磕头时脚是要蹬的呀!”
庄之蝶说:“好,好!这女的一口河南腔说这辞儿,蛮押韵中听嘛!”
孟云房就向凉台上问:“你爹呢?”
那男的说:“在哩!”
孟云房就领庄之蝶进了院子,径直往楼下北边的一间屋去,果然一老头就在那里独自吃茶哩。庄之蝶进去,老者并没有站起,只是欠身让了座,将一只满是茶垢的杯子递过来,悄声地就和孟云房说开来。庄之蝶看看房子,房子竟没一页窗户,黑咕隆咚,散一种臭味。一张床上、桌上,到处是线装古本。孟云房说:“这是我一个堂弟,不妨事的,您老大声说好了!”
老者又看了庄之蝶一眼,说:“你抽烟。”
在身上找起来,找不出来,拧身伸手在床上的一堆乱被中摸,摸出一包来扔给了庄之蝶,声音还是不大地说:“我去了渭北三次,那人就是不拿出书来让我看。第四次去,他说看是不能看的,看是和买去了一样的。我就说,我可以买,你说个价吧。那人说,我现在需要盖房子,得二十万。我说这么多钱我可拿不出的,给你四万吧。他说四万太少,与我讨价还价,我加了五千。我也只能拿出这么多。前日下午又去,他却变了卦,我就没有回来,再谈了一夜,我说你又没个神数书的,存下这二十三句口诀有什么用场?他说,是呀,你又没有这二十三句口诀,有那部书还不如有一本《辞源》《辞海》!他说的也是。我就说等查解出来,我复印一套书送你。第二天早上,他同意了,我给了他四万五千元,他拿出一个小册子,却失声痛哭,说自己是不孝之子,把祖上留下的这宝贝给人了,哭得直不起腰来。”
老者就取出一个樟木小匣,从中取出只有四页的小手抄册子,却附在孟云房耳边叽咕。孟云房说:“没事的,我还得坐他摩托车回去的。等一有进展,我立即就来。”
老者说:“你不要来,我明日下午或许就去你那里了。”
两人告辞出村,孟云房说:“之蝶,你觉得老者怎样?”
庄之蝶说:“我不喜欢这号人,太诡。”
孟云房说:“他防你的。我没说出你的名来,他冷淡你了。”
庄之蝶说:“这下你得双目失明了!”
孟云房说:“也说不上这口诀是真是假,我能不能转化了口诀。要是眼睛真的全瞎了,夏捷怕就要离我而去的。”
庄之蝶说:“你不是给她查了,她只改嫁一次吗?”
孟云房说:“就是不走,也会恶声败气待我。你到时候可多来看我。”
庄之蝶说:“没问题的,她真要那样,我送你去清虚庵,慧明不是待你挺好吗?”
孟云房说:“她升了监院就不比先前了。为了庵的拨款,我给她介绍了黄德复,她现在有事就直接去找姓黄的,见了我只对我念阿弥陀佛,正经是个佛门人了。”
庄之蝶笑道:“人家当然是佛门人,我只怕你破了她的佛身。”
孟云房倒嘿嘿地笑着不语。瞧着孟云房那么个神气儿笑着,庄之蝶心里倒有些不舒服起来,眼前浮现了几次穿着金箔袈裟的慧明形象,摩托车险些骑到路边的水渠里。到了北城门外,前边是横亘的铁道,庄之蝶突然问:“这里不是道北吗?”
孟云房说:“是道北。”
庄之蝶说:“尚俭路在哪儿?”
孟云房说:“进了北城门往东走不远就是。”
庄之蝶说:“太好了,我领你去见见一个女的。”
孟云房说:“你还在这里蓄着一个女人呀!”
庄之蝶说:“快闭了臭嘴!”
如此这般说了钟唯贤的事,又说了阿兰留的地址,路过这里何不去问问阿兰把那信了没有,打听到宿州的情况如何?说得孟云房连声念叨庄之蝶心好,就到了尚俭路寻了那条叫着普济巷的去。
没有想到,尚俭路以西正是河南籍人居住区。刚一进普济巷,就如进了一座大楼内的过道,两边或高或低差不多都是一间两间的开面。做饭的炉子,盛净水的瓷瓮,装垃圾的筐子,一律放在门口的窗台下,来往行人就不得不左顾右盼,小心着撞了这个碰了那个。三个人是不能搭肩牵手地走过的,迎面来了人,还要仄身靠边,对方的口鼻热气就喷过来,能闻出烟味或蒜味。庄之蝶和孟云房停了摩托车在巷口,正愁没个地方存放,又担心丢失,巷口坐着的几个抹花花牌的老太太就说:“就放在那里,没事的。西京城里就是能抬蹄割了掌,贼也不会来这里!”
孟云房说:“这就怪了,莫非这巷里住了公安局长?”
老太太说:“甭说住局长,科长也不会住这巷子的!巷子这么窄,门对门窗对窗的,贼怎么个藏身的?巷这头我们抹牌,巷那头也是支了桌麻将,贼进来了,又哪里出得去?”
庄之蝶就说:“一条巷一家人的,这就好。你老人家知道不知道有个阿兰的姐姐住在这里,是个安徽人的?”
老太太说:“安徽人?这里哪有安徽人?”
另一个老太太说:“穆家仁的媳妇不是安徽人吗?”
这老太太就说:“你怎不说是河南人的媳妇呢?穆家仁的媳妇怎不认识!她是有个妹妹也来住好久了,那可是这巷子里两朵花的。你们哪儿的?是亲戚?同学?”
孟云房说:“同事。”
老太太说:“二十七号。记住,二十七号呀,二十七号和二十九号门挨门的,别走到二十九号去。这个时候,人家二十九号新夫妇睡觉的,别推门讨个没趣。”
两人就笑着往里走,听见老太太还在说:“穆家的门风怪哩,代代男人憨木头坯子,屋里人却一辈比一辈的俊俏!”
查着门牌走过去,热得两人如进了火坑。一个女人就赤了上身,有五十多岁吧,头胡乱地拢在头上,额上出了痱子,又敷着厚厚的白粉,两个已经瘪了的布袋奶吊在胸前,于一家拉严了窗帘的窗前喊:“阿贵,阿贵,阿贵你是死了?!”
屋里半天不语,有女声说:“阿,阿,阿贵,贵,不,在,在,在哟,哟——哟!”
庄之蝶先是不解这声音怎么啦,那女人骂道:“噢,阿贵不在?阿贵能不在?!我说大热天的窗帘拉得那么严,你们不怕肚皮出痱子?你们忙吧,我走啦,一会儿完了事让阿贵借我一缸浆,我要做‘漏鱼’啦!”
庄之蝶也就知道那声音的内涵了,偷着笑了一下。一直走到巷中间,二十七号门口蹲着一个男人洗衣服,庄之蝶问:“这是二十七号吧?”
那男人说:“二十七号。”
又问:“阿兰是不是住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