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後来呢?
滴翠说,不知怎的,这位李贵人对圣宠却不是很热衷,甚至亲姐姐那边也不常去走动联络,反而和贤妃走得近些。常常贤妃来探望她,两个人就屏退下人说话,也不知道聊的是什麽,只知道李贵人将贤妃引为知己。再後来,贤妃突然向圣上揭发李贵人的私情,原来她入宫之前,曾和外男互通心迹,几近私定终身,入宫之後,也还不能忘情。
我说那李贵人最後如何了?
「报了肺痨,塞到冷宫去了,听说很快就殁了,连带淑妃娘娘和整个李家都不行了。亏得奴婢那时还不是能近身侍候的,才有现在分到才人这里的福气。」
滴翠一副劫後馀生的样子,我不自觉地握上她的手。
「才人是害怕了?瞧奴婢这张嘴。李贵人这样的奇人,宫里几十年也出不了一个,您定能稳稳当当丶长长久久的。」
我是怕你害怕。对上滴翠那双充满期待的眸子,这句话我一时说不出口。最後我只是无言地拍了拍她的手,也许被理解成了跟着我有肉吃的意思,她干得更起劲了。
江慎来的时候我还在绣那幅图。他说:「我倒不知道你还学了这个。」
不学这个,怎麽吃饭?
我抬起头,其实有些不知道怎麽面对他。他不在的时候,我还能顺利地进行一番角色扮演,他一出现,那种巨大的荒谬感就把我填满了。
他倒是很自然地走过来,把我的手拿开:「费眼睛。」
这话他常说,因为学生时期我爱趴在桌子上写作业,写累了就趁势闭上眼睡觉。班主任的脑袋一从前门冒出来,他就假借掉笔之机将我叫醒。我上半身熟练地滑下桌子,假装捡笔,清醒一秒钟,马上坐直奋笔疾书。
江慎又问:「怎麽不叫下人做?」
回忆里的教室崩塌,我盯着他,突然笑了:「给太子妃娘娘绣的,怎麽能不自己亲自做?」
江慎一愣,说:「她为难你了?」
下人都被遣了出去,我说:「哪能够呢?是你为难我们。我和娘娘是同舟共济,要为你开枝散叶,传宗接代的。」
江慎脸上的表情十分精彩:「陆颐,你别这麽说话。」
「太子殿下,想让我怎麽和您说话呢?我都可以演出来。」
宫里富丽堂皇,我和他都打扮得人模狗样,此时相对而立,却感觉十分萧条。
我问这几天你是不是故意不过来?这样我就能自己适应好,你也不用再花心思。你如果再过几天不来找我,我是不是还要为失宠担忧,主动去找你邀宠?
江慎摇头,带了一点哀求道:「不是的,你别这样想我。」
他从衣襟里掏出来一张图,在桌上摊开:「你看这个。」
是一座宅子的平面图。宅子坐落在京城最繁华的西大街,江慎指着其中一间,说这是你爹的书房,我已经请了大儒去教导他,帮他考上秀才。又每一间细细地讲解:这是你爹娘夏季纳凉的地方,这是温泉,老年人腿脚不便,做了特殊设计,又给他们安排了仆妇。又说你娘爱热闹,这里搭了个戏台子。
我喉头滚了滚,说:「这几天你就忙这个?」
「还有别的事,」江慎吐出一口气,「不过总算都完了。我想着马上回来看看你。」
他殷切地望着我,确实有些风尘仆仆的模样。我说:
「江慎,我不是不知好歹的人,你做的这些,我一辈子做不到……我很感激。」
我乾脆利落地跪下磕头谢恩,江慎手忙脚乱地捞我起来。他颤声问:「你这是干什麽?」
我到底是磕了一个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说:
「但是……我本来也有机会孝顺我爹娘的,你知道吗?」
这话太自大了。怎麽孝顺呢?箪食陋巷瓢饮地孝顺吗?泥腿子再嫁给泥腿子,一辈子都让爹娘过不上好日子的那种孝顺吗?人怎麽能既要物质条件,又要自由?
江慎也许可以这样攻击我,我甚至也希望他这麽说,以缓解我内心的不安——发现自己受了这麽大的馈赠,却仍然无法和他一笔勾销的不安。
我是个穷人。我有什麽可坚持的?王银元的一碗肉汤,江慎给的锦衣玉食。我究竟有什麽可坚持的呢?这到底是尊严,还是真的恃宠而骄?
但他只是说:
「我知道。」
他好像被自己说出口的那三个字打败了,眼里的光亮一点点暗下去。
半晌,江慎说:「我们不能这样,是不是?」
他抬起一只手,似乎想要牵我的手,我们俩的手指一触即分。
我深深地呼吸,说:「江慎,我会如你所愿陪着你,但是现在……」
我确实无法继续和你相爱。
我没说,但我们俩在一起太久,也太了解彼此,我知道他听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