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了一眼不远处,先头那个婆子倾倒的食料被新雪浅浅覆盖,埋进草根里,权当浸润植物的养料,无人打扫。
云湄巡睃左右,悄悄挨了过去,左顾右盼地蹲踞下来,探手抓握,把陷在雪泥中的花生粒丶枣片等物全塞进了嘴里。这些家伙什混着腥土与雪块,味道让人有些反胃,但云湄忍着恶心,梗着喉咙往肚子里吞。翻垃圾的经验使然,这些东西看似微末,但关键时刻足以吊命,不然一会子可没气力挨打了。
浑沦吞枣地将其吃罢,云湄窝在原地缓了一会儿,猫腰顺着墙根溜了出去,在霜雪覆盖的青竹之下抱起木桶,拍了拍其上堆积的雪片,回到了浣衣院。
雪停了,风也驻足,院子里,四面八方传来的砧杵声不绝於耳。
只能窝在庭院里露天捣衣的,都是最下等的奴仆,俱都是满目冷漠丶麻木不堪的模样,哪有那心思与同伴打趣儿,是以,庭院之内交头接耳声少有。
见云湄晚来,投向她的视线可怜有之,幸灾乐祸有之,更有人淡淡瞥了她一眼,没几息便冷漠地收回了目光,像是对待一个即将命丧黄泉的死物,没必要停留多馀的视线,那都是无谓的浪费。
云湄接受着这些各怀心思的注目,默默捧着木桶,打廊下走过。例行停下来以膝盖阻止木桶下滑的时候,耳畔传来吱呀一声,侧旁那扇灯笼锦的和合窗,忽地打开了。
窗户下糊着防风的纸,映着天光,令云湄被变幻的光波闪了一下眼睛。还没见到人,云湄便能即刻反应过来,这是赵老翁的孙女赵宝儿住的房间。
普通婢子都是睡大通铺,为了防止外出私通和就此逃跑的歪心思,一扇开在最高处的死窗便是全部。
像这般又能采光又能透气,还雕镂得十分精致的,除了赵老翁的亲孙女儿,这浣衣院之中,哪里还有旁人能有用得起。
果不其然,里头现出一张病恹恹的脸儿,赵老翁生得贼眉鼠眼,他的孙女赵宝儿很不幸地与他隔代亲,除了脸盘流畅以外,眉目细看之下寡淡无比,稍微一撇嘴丶做做脸色,都是极刻薄的面相,倒是眼下一病不起,一身素的模样生出了几分俏。
那日赵宝儿往宋十一郎院子里送衣服时,便是染了风寒,病丝丝的模样惹得宋十一郎多瞧了两眼,但看清脸容後便熄了心思,赵老翁却满以为可以争取,偏要令孙女儿在大冷天穿轻薄的衣裳,借着送衣物的活计,跑到宋十一郎眼皮子底下搔首弄姿。
赵宝儿是家生子,爹娘很受一位受宠的姨娘所信赖,却因着帮忙假孕争宠,东窗事发时被毫不犹豫推出来挡锅,活活让长条大板子给一下一下地打死了。而今,便只留下一个满脑子歪门邪道的爷爷,与她相依为命。
赵家失势,浣衣院的掌管权都摇摇欲坠,赵老翁满心迫切,见天地生出烂点子,赵宝儿早便被他折磨得够呛了。
现今乾脆一病不起,弄得即刻便要赶赴黄泉的模样,到底赵家只有这一个血脉,赵老翁这才消停些许。最近更是有倒霉蛋顶上来吸走赵老翁的注意力,赵宝儿隔着窗户瞥了云湄一眼,目光之中没得怜悯,只有终於吁出一口气的松弛感。
窗扉很快便掩上了。
云湄心中微沉,但来不及多想,赶忙收回视线,顺着廊道走至洗衣房,将木桶放在地上。庭院里捣着的衣服,都是得脸的姑姑丶婆子丶女使与伴读的,正经主子们的衣物需得精洗,真要那麽捣,褪了色可得挨罚。
左看右看没发现赵老翁,云湄动作愈发快了,只要加紧做完,跑去隔壁院子的庖厨里窝着,便又能躲过一天。这麽想着,云湄将稳色的皂荚往热水中置放,还没搅合开,身後便遽然传来了毛骨悚然的破风声。
云湄下意识一躲,一道噩梦般如影随形缠绕她数日的声音,便油腻腻地传了过来:「你这个烂了坎的贱蹄子,镇日偷奸耍滑,现下我还打不得你了?」
赵老翁年逾五十,但早年是做专程给人上刑的小厮的,一条捣衣杵使得跟板子一般虎虎生风,哪里又是将将九岁丶缺衣少食没得力气的小孩儿能躲过的。
一下两下算是侥幸,第三下便扎扎实实地打在了背上,云湄只觉皮开肉绽,但还没完,那千钧力道紧接着往面门上呼,是诚心要藉机毁掉她的脸。躲避的这几下已然耗费了她所剩不多的力气,电光石火之间只能微微侧头,那挟带着紧迫威力的杵子,便如此狠狠地击打在了额角。
这一下无疑是滔天的剧痛,紧接着却不是绵长的疼痛,而是神志不清的麻意,云湄知道自己这是要交代在这里了,胸腔之中积攒的不甘顿时翻涌上来,她抓紧衣桁上悬吊着的丶用来抻开衣物的尖利长棍,反手便往赵老翁心口戳。
至於此後的尖叫,混乱,云湄听不清了,耳边蜂鸣不止,周遭的脚步声纷乱杂沓,都往赵老翁那头去,尽皆上赶着讨好这位浣衣院里紧握权柄的老者,哪里又有人会搭理她这个新来的丶马上要死的低贱奴婢,又没有好处可拿。
温热的血流了下来,云湄靠在地上,抖着手摸了摸额角,果然触碰到一处可怖的凹陷。害怕是有的,她毕竟年岁尚小,哪怕生来颠沛,受尽磋磨,没过过一天的好日子,但也根本不甘心就此死去。止血丶止血……她拿起木盆里脏兮兮的衣服,笨拙地往脑袋上盖。
惊慌失措,对於死亡的恐惧牢牢地包裹住了她。但当模糊的视线扫至四处喷溅出来的鲜血的时候,云湄却由衷地露出了一个笑容,她知道那是赵老翁的,自己受的是闷伤,赵老翁则是被刺中了心脉,四下里喷薄而出的血,淋淋漓漓,俱都是他的。
原来是这样啊!她是天生的刽子手,哪怕力气丧尽,也能一刀将人毙命。原来自己本该这麽活的,低三下四不是她的本性。
云湄很畅快,九岁这一年,她头一回尝到了嗜血的滋味,这些年一味地依从,早就不耐烦了,她骨子里就是要喝血吃人的。
有什麽东西扯着她往下坠,许是前来勾魂的黑白无常吧,云湄挣扎着,一道声音却自天际传来,空灵缥缈,将她混沌的大脑凿出了一线清明。
「……很难受麽?魇住了?」
「……娘子,醒醒!」
她感受到有人轻轻拍打她的脊背,适才那股皮开肉绽的感觉被妥当地抚慰着。另一只手则包裹住她隐隐作痛的额角,春风化雨般往她体内传渡着温热的真气,像磅礴的暖流,怀抱着她这一叶孤苦无依的小舟,令她感到颠沛的灵魂,终於有了归处。
梦境产生裂纹,继而陡然破碎,
云湄蓦地睁开眼睛,水眸之中含着一汪泪,但比起惹人生怜,其中残存的嗜血凶光,异常骇人。
又是这种眼神。
冷漠,淡然,像是褪去所有温柔似水的假象,露出苍白渗人的底色。
客船之上的惊鸿一瞥,喜帐之中的默然等待,都与当下重合。这是真实的她,是带刺的,是不好相与的,哪里有那麽多与生俱来的温柔以对,那都是巧妙的伪装乔饰。
黑暗中,许问涯一错不错地盯着云湄,将这一霎那妻子所展露出来的神色,铭刻心底。
第44章巧饰伪(四十四)节制
妻子梦魇,丈夫帮助她从鬼压床之中挣脱,原本该温存片刻,可想像中丈夫该有的安抚丶与妻子该有的解释与诉苦,却迟迟没有到来。
相视的这一瞬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的意思,床帐内的这一隅,竟诡异地静谧。
许问涯见她还算沉静,收回过渡着真气的手,轻轻垂放在了她的背上。
他将她刚醒过来时,眸中结冰般的神情收入眼底,但并不发声质问。那一瞬间,她的眼中含着经年浸淫出来的冷漠,拒人於千里之外,若说从前是丛生的疑窦,眼下便是一槌定音——她不是千恩万爱中长大的娇小姐,她的身上,存在着秘密。
云湄那厢只当夜深更重,四下黢黑,许问涯看不见,半晌才重又闭上了眼睛,意图收敛情绪,再行解释。
可是这堆积的情绪,是年深日久丶日积月累所攒就,恍惚间竟不知该如何发泄,云湄忽然产生了一种妙想——她渴望更痛丶更尖锐的东西,当下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将那些不断在脑海之中翻涌着的陈年旧事给强力压下。
她倏而探出手指,去解许问涯的衣襟。这避之不及的床笫之事,在此情此景之下,却一跃成为了唯一能够超度她的圣品。
面对这副令他食髓知味丶却又不能妄自采撷的娇软躯体,许问涯自然做不到成为坐怀不乱的柳下惠。
欲求将困意烧尽,只剩下鲜蹦活跳的渴望。这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此刻在他怀中生涩地落下火苗,其温香软玉,酥颜雪峦,仿似一汪春池,兜头浇淋,闹得他气息渐乱。加之前日又未达极乐,半途遗憾而退,现下怎能把持得住?
气氛渐热,耳不离腮是水到渠成所致,没有人能够分出心神去纠结适才的异样,许问涯俯下身去,吻住了云湄的唇瓣。<="<hr>
哦豁,小夥伴们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