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随夏侯玄一同返回洛阳后,不愿随父亲叛逃的夏侯献便被廷尉府的钟毓拘留了起来,夏侯奉则为了不让堂兄和自己落个结党的罪名,在洛阳城南平昌门大街的鹄云坊购了一处二十万钱、精致小巧的两进宅院,和夏侯玄分家居住了。
这一日,钟毓接到了舞阳侯府将夏侯献及其宗族流放幽州乐浪郡的判决指令后,当众宣布了夏侯献的判决结果,钟毓自然也明白夏侯霸与司马师妻族羊氏的关系,因此并没有为难夏侯献,而且还允许他在临行前与亲友在长亭叙话告别。
夏侯玄和夏侯奉两兄弟听闻夏侯献免死一事后,心悲之余倒也颇感欣慰,毕竟夏侯献的这条命算是保住了。
长亭之外的草棚中,押解夏侯献宗族的兵士们正在享用着夏侯玄和夏侯奉兄弟带来的熟肉与醇酒。
长亭之内,东来的春风拂动着夏侯玄素白褝衣的袍角,但却抚不开夏侯玄凝结如冰的眉心。
一身囚服、带着枷锁镣铐、神情萧索的夏侯献此刻看起来仿佛苍老了十几岁,他那寥寥草草随便结束住的髻鬓角中依稀可见许多新生的白,凌乱的胡须旁附带着青红色的伤痕。
夏侯玄望着眼前这个曾经意气风、风光无限,差点成为托孤重臣的从弟此刻狼狈而灰暗的模样,忽然想起了师父于圭、妹妹媛容、还有曹爽、曹羲、曹训等一众表兄弟和邓飏、何晏、丁谧这些友人故人。
曾经把酒言欢、誓同生死的兄弟、友人早已与自己阴阳相隔,而血浓于水的兄弟如今也要与生生别离,这让夏侯玄的心中顿时生出了千万缕不可名状的悲伤之感,这悲伤宛如沧海浪潮一般的汹涌澎湃,又仿佛入骨寒风一般无法躲避,面对雷火加身都不曾畏惧、一向宠辱不惊、不轻易落泪的夏侯玄此刻心中难过无比,两行清泪竟止不住的涌出了眼眶。
兄弟三人相对无言,片刻后,夏侯玄突然意识到以后应该再也见不到兄弟了,于是举起了亭内案上的酒樽,端到了夏侯献的身边,同样眼含热泪的夏侯献双手戴枷,无法接酒,只能将嘴巴搭在酒樽旁,将那热酒一气饮了下去。
夏侯玄和夏侯奉一边为兄弟喂着他最喜欢的并州牛肉脯,一边给他喂着热酒,不多时,亭外酒足饭饱的士卒来到了长亭中催促了起来:
“喂,快吃快吃,该上路啦!”
夏侯玄和夏侯奉并没有理睬一旁的士卒,依旧不紧不慢的用酒肉喂着夏侯献,直到夏侯献酒足饭饱,他们这才放下了食箸和酒樽。
眼泪早已风干的夏侯玄命两个下人将两箱准备好的金银珠宝和好几袋零用的五铢钱,以及一些耐存放的腌肉和昌陵侯府中珍藏的美酒全部搬送到了负责押送夏侯献的督将的粮车上后,和夏侯奉一块紧紧握住了兄弟那布满伤痕的手:
“兄弟,无论如何,你务必要好好活下去,千万珍重,千万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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牵氏兄弟自从随夏侯玄一同返京后,遵从夏侯玄的告诫,也安安分分的蜗居了起来。
牵嘉虽继承着父亲关内侯的爵位,但租税低微,因此和牵弘一样家无余财,但因父亲的恩荫,牵家在洛阳城西金市附近还有一处寓所,于是兄弟二人也就暂时在这里落了脚。
自从听闻了司马家为长孙女司马忆容招亲一事后,多年来同样心系忆容的牵弘顿时就紧张了起来。
牵弘非常想去司马家提亲,可他家如今无权无势就算了,就连像样的提亲礼品他都拿不出手,这让牵弘的内心生出了几丝自卑心理。
也许自己从来都和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吧!
牵弘念及此处,心情由激动紧张转而变成了郁闷烦躁。他抄起平日里练习武艺的木剑,牵出了马厩中随他征战了多年的爱驹,在狭小的后园里转转腾挪了起来,他一边策着爱驹在院中转着圈子,一边挥动木剑劈砍着院内的木人桩,企图借此消灭心中的失意、无奈、躁郁。
就在这时,去金市上买了些酒肉回家的牵嘉听到了后院的马蹄声和砍杀的动静,以为家中出了什么变故,放下手中的酒肉就急忙进了二进间的后院:
“二弟,你什么疯啊,我还以为家里招贼了呢!”
牵弘见自己扰的大哥无故忧心,立即便翻下了马背,放下了木剑,而后来到了大哥身旁躬身赔起了不是:
“大哥,是我不好,我不该情绪这般激动。”
牵嘉听牵弘说了‘情绪激动’,心中忽动,他转念一想,立即就明白了过来:
“我知道了,你定是为那司马家大小姐招亲一事感到忧心,是也不是?”
牵弘听了这话,脸色微微一红。
牵弘这些年来一直与大哥无话不谈,因此牵嘉自然知晓兄弟对忆容的一片痴心。他拍了拍牵弘的肩膀,而后温声说道:
“你个傻小子,大哥早就知道你的心思了,大哥这个关内侯虽然租税寡淡,但积少成多,这几年总算是攒了几十万钱出来,本来打算在好地界给咱们买套大宅子的,不过现在看来,买不成咯,走,你收拾一下,跟着大哥去金市上挑两样像样的礼物,然后去司马家提亲!”
牵弘听了大哥的话,心中一阵感动,不禁红了眼眶:
“大哥,谢谢你!”
牵嘉哈哈大笑,砸了砸兄弟坚实的胸膛:
“你个傻小子,和你亲哥用得着说谢谢?”
牵弘转忧为喜,立即便行动了起来,他先是去了一趟金市,挑选到了合适的礼物后,又立即回家洗漱整理了一番,终于鼓起勇气来到了司马家的宅门外。
牵弘望着司马家那红木青瓦白石堆砌起的阔气宅邸大门,一时之间倒犯了怵,他呆呆的望着门口那对威严神气的白石镇宅兽,又抬眼看了看大门正中那块名家所写、金漆为墨、红木为纸的硕大匾额,‘舞阳侯府’这几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就仿佛四个千钧大石一样,重重的压着牵弘的胸口,直压得牵弘喘不过气来。
在战场上勇敢剽悍的牵弘,此刻竟足足在司马府门外犹豫了小半个时辰!
眼看着天色快晚了,牵弘这才再次鼓足勇气,抓着偏门上的兽头门环敲起了门,朱红色的门扇出的咚咚声深沉悦耳,但牵弘的心情却更加紧张了起来。
不多时,侧门吱呀一声打了开来,这两日上门提亲面见卫将军司马师的人不在少数,因此门房守候的仆役并不感到意外,他淡淡的瞥了一眼牵弘和牵弘手中的礼物,便直接明白了牵弘此来的目的:
“这位公子定是来提亲的吧,肃清,你带着这位公子去拜见大公子吧!”
那名叫肃清的小斯应了一声后,便客客气气的带着牵弘穿过了照壁、回廊、花园,一路来到了司马师的书房外,肃清让牵弘在房外的凉亭中暂候,然后便进房通禀去了,片刻后肃清便招呼起了牵弘。
牵弘此刻心中的紧张感再次飙升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他急忙映照着池塘中的水影整理了一下衣冠,这才快步朝着书房走了过去。
牵弘进门之后,立即便以晚辈礼节拜见了司马师。
“晚辈牵弘,见过长平乡侯。”
“嗯,贤侄不必多礼,先坐下喝杯热茶吧。”
司马师一见到牵弘,心中便对这个仪表端正、浓眉大眼、英气勃勃、礼数周全的小伙子生起了两分好感。传闻中说他武艺非凡,司马师一看他沉稳刚健的步伐,心中已知其并非浪得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