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滕问投稿的女生是怎么回事,问学校的处理方式,问他这么做的初衷,问老师刚刚和他的谈话,期间只提问,没表高谈阔论。
路荣行一件一件地说,说到老师谈话内容的时候才猛然现自己多半都记不清了,只记得他们反复强调的那几条。
而且这些意思差不多的话,从他自己嘴里说出来的感觉,和他从学校领导那里听来的瞬间截然不同,那种洗脑般的强烈说服力消失了,只剩下一种类似于抄作业的卡顿,他有时不得不停下来想,才能凑出意思大概相近的一句话。
那些并不是他的观点,或者说暂时还没有成为他的观点,说起来才会这样磕巴。
靳滕问他:“那你觉得老师们说的对吗?”
播出之前路荣行会说不对,不然他根本不会播,但现在他听到了一些之前没有列入考虑范围的大体,他沉默了几秒钟,说:“我也不知道。”
靳滕心口猛地一坠,像是被什么往下拉了一把,他有点心疼这个少年,因为路荣行做了一件连这个大人面对起来可能都会束手无策的事。
而如果他只遭到了全方位的批评,那么就是这个世界在扼杀一份新生的勇气。
胆小的人早就足够多了,路荣行确实有做错的地方,错的后果日后一定会浮出水面,由他自己承担,但是这瞬间靳滕决定表扬他,肯定他对和好的地方。
因为一旦路荣行将自己那份好的心意都否定了,这辈子在同样的事上,他大概再也不会出声去提醒任何一个人,这样错在哪哪哪,他将不断强化这些结论,然后变成一个和大家一样规矩和漠视的人。
当然他也有可能不会,他会一如既往像一个初生的牛犊,那样靳滕就更该肯定他,为他有一道不屈的灵魂。
“你还小,不知道很正常,”
靳滕清朗的声音飘在夜色里,有种稳定人心的安抚感,“我到了这把年纪,都不管就这么拍拍瓷砖,说你路荣行就是错了,学校就是对的。”
这论调和领导们完全不同,路荣行转过头,定定地看着他说:“那学校是不是错了?”
“是,”
靳滕的眼睛在昏暗折出了一点光,很柔和,和他的语气一样,“学校有错的地方,没有给你同学一个一清二白的交代,但对其他同学来说,学校让你们保密,说你不该动用广播,这个挑不出错。”
“学校是所有人的,不止是你和池筱曼的,控制舆论方便管理,以多数人的学习环境为考虑重点,这不能算错,其他学校也是这样做的。”
“那你要说,所有这样做的学校都错了,对,我也同意,但不这么做,你要怎么管呢?没有人说这个体制1oo%是正确的,它只是最简单最适用的。”
成人世界吊轨和残酷的地方恰恰就在于,大家想要的不是对错,而是怎样才叫对你最好。
“还有,小路,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听说同学遭遇了不好的事情,愿意相信她、帮助她,有些人就要恶意揣度她、抹黑她,这个我相信前一阵子你应该有点体会。”
路荣行点了下头,表示他听得进去。
靳滕继续说:“学校有它的立场,也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你同学啊、杨老师还有你,都是一样的。”
“你看,站在你同学的立场上,她受到了伤害,想要正义,希望大家远离危机,这是应该的。但学校没有证据,也没精力再往下查,她闹也没用的,只会让原来支持她的老师们不耐烦,眼下我觉得,她还是报警比较好。”
“再说你,你看了学校的处理结果,觉得不公平,就用广播出了一些模糊的警示和,嗯……挺有才华的挖苦。”
说到这里靳滕乐出了声,路荣行被他夸得不太得劲儿,连忙苦笑道:“老师,你在挖苦我还差不多。”
“没有没有,我是真的在夸你,”
靳滕还在笑,然而反驳得没什么说服力,他兀自往下说道,“你这么做有什么不妥,你在办公室肯定听够了,我就不说了,我只说一句。”
“如果我有小孩,我希望他能像你这么勇敢,像小捷那么快乐。”
关捷是真的挺快乐的,不知道是不是和他这个事实排在一起,让路荣行觉得靳滕这句话说得很真诚,在听了那么多的否定之后,这句寻常而简单的表扬让人动容。
路荣行终于笑了一下,自嘲道:“确定是勇敢,不是鲁莽吗?”
靳滕真是没法违背良心地拍马屁,他折中道:“都有吧,既鲁莽又勇敢,不冲突。”
路荣行心情恢复了一点,开得起玩笑了:“那算了,不要你表扬了。”
靳滕知道他口是心非,强扭道:“不要不行,必须听。如果你同学没有找你,而是来找的我,我说实话,肯定不会有什么广播,我只会建议她,继续找家长和学校,要是这两方都不理她,我就让她去报警。”
“而报了警之后,要是杨老师还是无辜的,那我很难说对她的信任还剩多少。”
“反正不管怎么样,她在我这里除了建议和安慰,什么支援都得不到,我没有义务做这些,这是她的父母、班主任和学校领导的事,我即使拒绝她的求助,别人也没法说我的不是。”
“可你不仅给了她建议,你还付出行动,帮她了广播,半点好处捞不到,为什么?你怕再出事,对不对?”
路荣行没吭声,眨了几下眼睛,眼底突然有点热。
靳滕揉了下他的头,就像他每次对关捷那样:“这样的出点是不能批评的,靳老师觉得你很棒,给你鼓个掌。”
如果关捷在这里,他会用不满但又欢脱的语气说,那你倒是鼓起来啊。
然而他不在,饶是靳滕光动嘴皮子不动手,路荣行心里仍然舒畅了很多,他不是接受不了批评,他只是觉得付出被辜负了,他是错了,也有不应该,但他播出去的东西就真的没有哪怕一点点好处吗?
不,它有的,就像蝴蝶在亚马逊河流域的雨林里振动了一下翅膀。
那么在池筱曼的举报中,到底是谁错了?
杨劲云吗?他是两个风暴的核心,但他到底是风眼,还是被迫激荡起来,形成别人看见风眼的那些海水,目前谁也不知道,所以连杨劲云也没有错。
这是一池越搅越深的浑水,但学校显然没有清空污水、挖走淤泥的打算,他们选择了最简单的方式,驱散搅浑水的人,然后让它自己沉淀下去。
第二天,学校里关于投稿女生的猜测风头正盛,不同的班猜出了不同的人,衍生了不同程度的玩笑和同情,有人欢笑有人愁。
池筱曼在相处比较好的女生面前暴露了,昨晚有人偷偷拉着她问,她也承认了,同学难以置信地和她抱头痛哭,在她的后背拍了很久。
在同学们的茫然不知所措的支持下,她再一次去找了校领导,说她决定报警了,然后一如预料,接受了一番“怎样才是对她最好”
的劝说洗礼,她也摇摆犹豫。
下了早自习之后,关捷没有立刻去吃饭,他还在疑惑路荣行昨天的言,溜下楼往方向跑,溜到1层的高尔基像那儿去敲窗户。
路荣行问他:“你不去吃饭,跑到我这儿来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