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沦陷后,市政府替日军出面控制了大部分的棉纱供应,佟家的佟氏纱厂是极少数并未同意与日军合作的较有规模的工厂之一,其实经营的非常艰苦,常常因为得不到棉花供给,导致机器停产,这样断断续续的生产,产量也一直不大好。
方惟是关心时事的人,她知道在棉统会的控制下,华资棉纱工厂在夹缝中经营,不肯向日资低头,其实气节大过盈利了。她有时注意到佟诚毅的书房里深夜仍亮着灯,仿佛看到到落地窗前,他一人独坐的疲惫身影。
正月十五的前一天,中午前后,方惟赶着天气暖和洗了头,披着湿漉漉的头伏在长条桌前,裁剪没做完的那块素绉料子。
佟诚毅开门进来,其实方惟也反思过,孩子算是顺利回到佟家了,她是否应该把佟诚毅的这把钥匙收回来呢,然而见面三分情,当着他的面总是不好开口说要回来的事。这样一来,倒变成了她十分欢迎他随时来的意思,而佟诚毅也真的是随时会来。
方惟直起身子看他,佟诚毅已十分熟稔的回身关上门,走进来了,大约也是因为天热,他一边看着桌面问她:“还没做完?”
一边脱了大衣搭在她身旁的圈椅里。
她笑着点了点头道:“还有一点儿,快好了。”
说着想起来,放下手里的东西:“我给你倒杯水吧。”
他伸手拦着她:“不用,我自己来。”
方惟看着他转身自己去倒水了,想他纱厂的事都处理好了么?他今天来是有什么事么?
他回来时也给她倒了杯水,放在她面前,她抬头说:“谢谢。”
他笑了笑。
他站在她桌边,看她头半干的,梢处仍有一星水珠,喃喃的问她:“病才好,这时候洗了头,不怕再着凉么?”
“这两天很暖啊,今天简直是热。”
方惟并未多想的回答着,她手里一块绸子角没有熨平,此时剪刀一过去,就卷起来,她两只手正有些不够用。
他看着她,放下茶杯来,伸手替她按着,她抬头向他笑笑,手里剪刀顺利的环了过去。
“方老师倒是什么都会。”
他惯常平淡的语调,听不出态度来。
“你是在恭维我么?”
方惟并未抬头,想起沈家晚宴时,他也曾恭维其他女宾。
“不,就是称赞。”
他说。
方惟将信将疑的抬头看了看他,其实他面上总是看不出什么来。低下头继续剪着,一边缓缓谈起:“我从前也是不会的,前两年在一个小镇上住着,跟隔壁的一位大嫂学的”
。她说着,放下剪刀,拿了旁边的一把竹尺过来量尺寸,同时看了他一眼:“佟先生大概不知道吧,乡镇里的普通人家是不请裁缝做衣服的,一家老小的衣服都由这个家里的主妇完成,寒来暑往大人小孩的。这家大嫂有四个孩子呢,每年都要做很多衣服,所以手艺自然也是好的。”
“那你这个徒弟的手艺也不错咯。”
他说。
方惟摇了摇头,笑了说:“我其实不是个好徒弟,后来总是忙着别的事,不怎么做呢。”
他停顿了一会儿,似乎等着方惟手上忙完。他问她:“这两天顾老师没来么?”
方惟看着料子裁剪得差不多了,分开一片片卷起来,听他问起清芳,摇了摇头道:“没有,清芳家这两天来了远客,大概正忙着待客吧。”
“哦。”
他点了点头,接下去说道:“我车上准备了一些礼物,等会儿我们去一趟顾家,明天是元宵节了,我陪你送过去。”
他说着这些话,语气里没有征求她意见的意思,仿佛只是告知她一声。
方惟一下子没大听明白,她停了手,疑惑着问他:“礼物?送给清芳的?”
他十分自然的看着她,点了点头道:“对,你病的这几天,他们兄妹连日照看你,即便是好友,也该有来有往,你说是不是?”
他把方惟问住了,谁能说不是呢。可这里面总有哪里不对吧,方惟思索着,试探着说:“礼物,给清芳是不是太见外了,我们反正也是常有往来的。”
“哦……”
她见佟诚毅抬头想了想,听见他说:“那我们定个位置请他们吃顿饭吧,连他们的母亲一起,这样好么?”
请吃饭,那会不会太兴师动众了,方惟其实没想过这件事,佟诚毅忽然提出来,叫她一下子没了决断。
她匆忙的摇了摇头道:“请吃饭还是算了,太郑重其事了,叫人觉得奇怪。”
“那还是礼物吧,横竖还在春节里,一点礼物也算不得突兀。”
他有理有据的说着。
她还在思考着,他已经替她做好了决定。催她道:“收好了么?走吧。去晚了,人家还要留我们晚饭,太麻烦了。”
他被她催着出了门,及至到了顾家门口,她还有些迟疑没回过神来。
当他们下车时,正看见清芳陪着一位青年走出来,这位青年西装革履,穿得很正式,站在清芳身侧,略比清芳高一点。
她看见方惟马上招手叫她:“方惟,你可算想着来看我了。”
清芳笑盈盈的伸手来拉着他。
方惟看了看她旁边的人,也笑说道:“不是你们忙着么?我还等你来找我呢。”
清芳马上向她介绍:“这位是谢飞鸣先生,在一家商行工作的,早先我在码头出了一点状况,多蒙谢先生帮助呢。”
“你好,谢先生。”
方惟礼貌的朝他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