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哪里?施主们心怀菩萨,一片诚心,不惜劳累前来,怎么能说是叨扰呢?施主里面请!”
白衣庵的庵主生性平淡,精研佛法,但接待贵客却显得笨拙了。往日白衣庵兴旺时,就是靠这位静善尼招待众人。她口舌伶俐,十分讨贵客的喜欢。虽然过了这些年,这份伶俐却还没有落下,十分得体地道,躬身将众人迎入庵内。
白衣庵的正殿供奉的自然是白衣观音,盘腿坐在莲座上,慈眉善目地望着众人。
菩萨身下,燃烧着数十盏油灯,旁边添的香油分为四等,最高等的有水缸大小,最低等却只有浅浅一瓮,显然是根据香油钱的多少而定。众人听着静善尼的讲解,分别向菩萨拜了三拜,舒雪玉便道:“我知道你们一定耐不下性子来,我自在这里进香,听大师讲解佛法,你们在庵内随意吧!记住,不许生事!”
难得出来,又都是少女性子,众人早就听静善尼讲佛听得厌烦,闻言欣喜不已,一起出了大殿。
刚出门,裴元容便叽叽喳喳地拉着旁边的尼姑,问庵里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听说后院有一片花坛,立刻兴高采烈地跑开了。裴元巧面露羡色,但她素来谨慎细微,习惯于看人脸色行事,以前是裴元容,现在则是裴元歌。虽然也想四处游玩,却不敢自专,只看着神色淡然的四妹妹。
见她这副眼巴巴的模样,裴元歌微微一笑道:“我想四下走走,二姐姐不必陪我,随处去玩吧!”
裴元巧欣喜不已,福身道:“多谢四妹妹。”
转身也带着丫鬟离开,不过她可不敢像裴元容那么放肆,步履轻盈,裙裾几乎不动,依然恪守着小姐的礼仪。
一时间,庭院里只剩下了裴元华和裴元歌二人。
庭院里种着两棵参天的古松,有两人合抱那么粗,枝干遒劲,蜿蜒相交,浓荫如盖,几乎将整个庭院都遮挡了起来,使得院内的光线比起外面来稍显幽暗。置身于这种环境下的二女,不知道是不是受光线所扰,见只剩彼此,眼眸中同时闪烁起幽幽的晦暗光芒。
“四妹妹方才让二妹妹四下逛逛的模样,倒真是驾轻就熟。”
裴元华掩袖而笑,神态温婉柔和。
这是在暗指她身为妹妹,却对姐姐颐指气使吗?不过,这驾轻就熟四个字,已经漏了锋芒,不太像裴元华平时滴水不漏的行径。往日两人就算单独相处,她也伪装得完美无缺,不肯轻易露出破绽,今日这是怎么了?还有,刚才夫人让她们出来游玩时,按照裴元华的为人,应该会落落大方地请求陪伴舒雪玉,以显示她的贴心孝顺。但结果,裴元华却连推辞都没有,便和她们一道离开。
虽然只是很细微的地方,但裴元歌却敏锐地察觉到异状。
裴元华似乎已经不屑于再在她们面前保持完美的伪装,甚至开始有些针锋相对,为什么?
想着,裴元歌微微一笑,反击道:“我也不想如此,虽然说我是嫡女,但姐妹一场,大姐姐也知道的,我从来都摆嫡女的架子。只是二姐姐实在老实守礼,谨记本分,有事总要先问我意见。不像三姐姐和大姐姐豁达豪爽,不拘小节。其实,我都是无所谓的,大姐姐不必放在心上。”
这话一说,却是在指着裴元华和裴元容放肆无礼,不敬她这个嫡女,不如裴元巧知礼守礼,尤其“豁达豪爽,不拘小节”
八个字,更是可圈可点。
裴元华领教过裴元歌的聪慧多才,却没想到,她连词锋都如此厉害,微微睁大了眼睛,随即笑道:“四妹妹好宽宏大量。”
声音中却带了微微的讥讽。
不是她的错觉,裴元华的言行中的确有刺,并且无意遮掩。
以裴元华的沉稳狡诈,之所以这样,只有一个解释,就是憎恶她到了一定地步,已经不想再演戏了。明明之前她们至少表面上还算和睦,虽然温府寿宴,她拉了自己下场作画,但也只是好胜心强,想要赢自己而已,恶意,倒还真的算不上。为什么突然间对她如此带刺呢?
裴元歌精心思索,一个人的改变必有缘由,裴元华今日突然对她神态有异,再往前推,因为裴元华一直呆在雨霏苑,不曾出门,姐妹二人并无接触,更谈不上得罪。继续往前推的话……裴元歌忽然想起,在接到章文苑的信笺,得知自己落选后,裴元华当众失色,几乎是一路失魂落魄地回到雨霏苑。这还是她第一次见裴元华这样失态,想必待选之事,在她心中十分重要,所以受得打击才会如此沉重。
如果说有什么能够让裴元华改变,恐怕就是待选落选这个打击了。
裴元华开始针对她,难道说,裴元华将待选落选的原因归咎在了她的身上?没有道理啊,待选初选是由宫中娘娘所定,她裴元歌可没有这么大的本事影响待选。但是,除了待选这件事外,裴元歌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能够让裴元华这样分明地针对她。
这样说,这次万关晓的出现,也就有可能真的是裴元华安排的,而且也是因为待选的事情莫名其妙迁怒她,所以想用万关晓来毁了她一生?
这两件事是与不是,用言语一试便知。
裴元歌故作低头,有些扭捏又有些犹豫,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声如蚊呐地道:“大姐姐,妹妹有件事想要问你。就是,你掀开床帏比较早,当时看到那位吹笛的公子时,他也是背着身的吗?还是你看到了他的正脸?大姐姐平日交游广阔,可认得这位吹笛的公子?”
这一路上,裴元华几次看到裴元歌怔怔出神,眼神表情异样。她不知道,裴元歌那是被万关晓的出现勾起了前世的痛和恨,还以为自己计谋得逞,这时候见她这般姿态,又问起万关晓的事情,倒没有起疑心,而是微微一笑,斜乜着裴元歌,道:“四妹妹,你还是闺女儿,这样公然询问男子的事宜,若传扬出去,恐怕有些不妥吧?”
却没说有没有看到男子的正面,知不知道他是谁。
裴元歌笃定,裴元华绝不会把她的这些话传出去,因为现在只有两人在场,如果裴元华把这事传出去,她却抵死不认,到最后说不定反而会落得个污蔑嫡妹的名声。毕竟,现在她出过几次风头,京城内的人对她的行事也有所耳闻,如果传言与这些反差太大,人的惯性都会先怀疑,或者干脆当是谣言。而不像从前,她足不出户,众人对她一无所知,听别人说是风,就能传是雨。
裴元华是聪明人,应该会明白这其中的诀窍。
而听到她问起万关晓的事情时,裴元歌清楚地看到,裴元华的眼眸里闪过一抹亮光,那是一种得逞的喜悦,以及淡淡的蔑视。而她回答的话,貌似在拦阻批判裴元歌的行为,但语调却并不严厉,反而带着几分调侃,又故意不说到底看没看到他的脸,知不知道他是谁,给人一种吊胃口的感觉……
现在,裴元歌已经有了**成的把握,这次万关晓的出现,绝对是裴元华一手设计,就是冲她来的。
而且,看起来,她对这件事有着十足的把握,认为她一定会上钩……。既然裴元华对她如此不怀好意,将来必定是要争斗的,她又这样狡猾奸诈,不容易抓到把柄。那么,裴元歌也不介意做做戏,让她更肯定一点。就像当初,察觉到章芸怀疑她是假的裴元歌时,她的做法一样。
故布疑阵,请君入瓮。
反正也不用担心这事会传扬出去,影响她的名声,裴元歌索性把戏做足了,握着裴元华的手,不住地摇晃,哀求,看着她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眸光越来越亮,却始终不肯说究竟有没有看到那男子的脸,知不知道她是谁。感觉火候已经差不多,裴元歌突然把脸一沉,浑身阴郁地看着裴元华,忽然展颜,露出一抹奇怪的笑意,柔声道:“大姐姐,你待选落选了,是不是很伤心?”
这突然的表情变化,看得裴元华一怔,随即自以为明白,一阵恼火。
这个裴元歌,她不肯说那男子的情况,这贱人激怒之下,居然故意戳她的痛处,拿待选落选之事来刺激她!也不想想,若不是这贱人故意设计陷害章芸,害她变成贱妾的女儿,又在九殿下跟前说她的坏话,她又怎么会落选?现在,她居然还敢提这件事?还敢拿这件事来刺激她?
被选入宫中做贵人,一步一步走上皇后的宝座,这是裴元华从小的梦想。
如今,梦想破碎,对她的打击之沉重可想而已。而现在,裴元歌这个罪魁祸还敢提这件事,裴元华心中的愤怒,如烈火一般,猛地就窜了上来。她勉强忍耐着,不愿再提此事,转开话题道:“四妹妹别净说不开心的事情,难得出来,咱们姐妹四下走走散散心可好?”
说着,牵起她的手,朝着门口走去。
“大姐姐,你也不要太难怪了,虽然说你待选落选了,但也不能说明什么?你还是京城第一才女,不会因为待选落选而受影响的。父亲素来不看重这些,即使大姐姐待选落选,父亲也还会一样疼爱大姐姐,一定会给大姐姐找门好的亲事。即使待选落选,但大姐姐素日的名声都在,我想,一定会有很多公子争相向大姐姐提亲,不会因为待选落选而看低大姐姐……”
裴元歌絮絮叨叨地道,表面上似乎在安慰她,但句句不离“待选落选”
四个字,都是在刺裴元华的痛处。
起初,裴元华还能面前带笑听着,试着转移话题。
但无论她怎么转,裴元歌就是有本事把话题再扯到“待选落选”
四个字上,表现出一副十足关切的劝说模样,眼眸中却微带笑意,似乎在讥嘲裴元华。那样的语气,那样的眼神,那样的表情,以及反反复复的“待选落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