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前后,平时安静的坪山热闹了起来。坪山原先到处都是荒草,近些年队里开垦了挨着溪流的一部分荒地来种植耐干旱的红薯和花生,参与开垦的每户都分得一亩多的地。此时花生的叶子大多变黄,红薯也已经成熟了。
这几天几乎天天都有人在这里拔花生红薯。陈有和同家英讲,明天也去把地里的东西收了。
第二天一早,一家人天亮就起来吃过饭,陈有和扛一把锄头,谭家英则拿一根两头削尖了的竹竿,竹竿上用麻绳绑了两个大麻袋。
四口人快步走在队里的那条泥路上,太阳还没出来。路两旁的晚稻已经泛黄,晶莹的露水落在弯弯的禾叶上,微微的风吹来,令穿着长衫长裤的四人都有了一丝寒意。
他们穿过田地,横跨乡道,上了往坪山的机钩路,离乡道不过五十米的地方,叫油麻。路两旁有十来户人家,此时各家正煮饭,袅袅的炊烟从烟囱里飘出,融入不远处的白云。路两旁分别一条小河沟,水是从三层岭引下来的溪水,清澈甘甜。这里的住户洗菜洗衣都在这河沟里,只有吃水是在不远处的泉眼去挑。这里也是新升大队的地,算是新村,因为村里的宅基地实在少的可怜,人口又年年在增长,大家没法,才想到在这稍平坦的坪山安家。绝大部分的人家还是不愿意到这里来的,祠堂、村小、菜市场都在村里,在这想买个盐都得跑两三里地去村里,要不就是去更远的什马镇。
“唉,有和。一家人干嘛去?”
他们走到油麻尽头的时候,一个五十多岁的微胖男人正蹲在门口场地吃饭。旁边一群小鸡叽叽喳喳吃食。
“哦,达世叔吃饭呢。去把地里那点红薯花生收了。“陈有和笑着答到,他把锄头交给谭家英,走上前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烟盒,从里面拿出一支递给男人,自己也顺手点上一根。
男人接过烟别在耳后。男人名叫陈达世,是什马公粮站的站长,平时在粮站负责什马镇各村公粮的验收和保管工作。他喊陈有和的爸作堂哥,算是比较亲的本家了。
“是要早点收,不然过阵子又要拣木籽了。”
陈达世点头说到。
“是,就是这样话的。那我们就先走了。“陈有和走到路上,从谭家英手里接过锄头。
“中午到家里来吃饭。“陈达世叫住有和。
“不了,现在还早,等中午就收完回村里了。“陈有和摆了摆手。
陈达世听有和这么说,便回到,“哦,也好。那你们去忙。”
有和一家往前又走了一里地,机勾路到头了,接下来就是人踏出来的泥巴路。过了一条环山溪流,左拐进去又一里地就看到一排粗壮的桐籽树。树与树之间长满了带刺的灌木丛,这是村民的智慧,这样围起来能有效地减少动物灾害。
他们从一个口子进去,里面与外面的荒草地大不同,这里一大片都是花生苗、红薯藤。足有三四十亩,有一些已经收过了,只剩翻过的松土。
一家人往里走,快到头的时候停下,这就是他们的花生地,这边也是一圈灌木丛,外面是一条溪流,溪流被人为地往地下挖深了两米,宽有两三米,实际里面的水流并不大,只有腿肚子深的水,这样做只是防止对面山上的野猪下来捣乱。前几年时常有野猪下来搞破坏,这两年好些了。对面是崎岖的前梅岭,每到端午前后,村里人便有结伴进深处摘杨梅的。
陈有和一家蹲下开始拔花生,太阳已经出来了。不多久,敏世、有良、长世一家6续带着家伙来了。
敏世和长世是陈有和的叔叔辈,有良是他打小一起长大的,都是比较亲的族亲。几家的地都挨着的,大人们正好说说笑笑,小孩子们呢,则边吃边拔,时间过得也快。很快花生拔完了,男的负责把刚刚的花生地用锄头翻一遍,小孩在后面拖着麻袋翻拣土里遗落的花生,女人就在旁边把刚拔好的花生苗捆好。等土全部翻完,陈有和走到旁边,一屁股坐锄头把上,从兜里翻出烟抽了起来。另外三个男人66续续都做完了,陈有和走上前去,给每人了一根烟点上。四个大男人就坐在一块歇歇汗。
谭家英去溪流旁边的泉眼处喝水,月红和立生跟着一起去。时间到了上午十点钟的样子,坪山的花生地不知什么时候多了许多的人。不远处,另外的人家也拖家带口在自家的地里收获呢。现在这里显得热闹非凡,耐心蹲在土上拔花生的男人女人,一会儿跑跑闹闹的孩子。在不远处的草地里,两头牛正在那里悠闲地吃草,还时不时抬头望望远方。它们的头顶是广阔的蓝天,是那样湛蓝,没有一丝杂质。蓝天下,红土地上,油绿油绿的木籽林,连接着一大片苍翠的马尾松。一条环山溪流从三层岭缓缓流下,像一条银色的腰带,点缀在这绿色的大地上。
歇了一阵后,大家又开始收红薯。小孩子玩心大,没收多久就借口饿,月红和立生一人拿了一个红薯在旁边的草地上擦拭了几遍,坐在地上开始啃了起来。没一会儿,敏世家的小燕、有光;有良家的青青、亮生;还有长世家的美娥、万生都拿了红薯过来坐一块了。八个孩子你尝尝我的,我试试你的,说着幼稚话偷懒了一阵。
等太阳端端正正地照射在众人头顶时,地里的红薯也收得差不多了。大家被太阳晒得满脸通红,只想快点回家。
正当孩子们肚子都咕咕叫的时候,陈有良提了两个铝饭盒来。他不知什么时候回家了一趟。他屋里女人在大队里有工作,就没有出来,在家煮好饭,不然他回去也是白搭。
青青和亮生蹦蹦跳跳地走了过去,另外六个孩子闻着饭香直吞口水。
“来,你们几个都过来。“有良亲切地朝几个孩子招手。几人朝父母望了一眼,得到允许,便飞奔过去。
饭菜可真香啊,有青菜和豆腐,几人把饭菜分食一光,意犹未尽。
午后,众人拖着疲惫的身体收拾了一下尾,准备挑东西回家。有良说他开了拖拉机,就在下面机勾路上停着。大家便开开心心把东西都挑到机勾路,撂到拖拉机上,等东西都装完,全部人又站到上面去。
“得亏有良,不然起码要三趟才能挑完,今年红薯结得又多。“敏世笑着说到。
“这就是顺路的事,反正都要回去的。“陈有良笑了笑。他比较老实木讷,瘦瘦的身材,留着中分头,不太爱说话。他与陈有和算是小了,本来也是同房同辈,自小关系都不错。只是成了家各自有各自的生活,有良媳妇又是个厉害的角色,在村里当妇女主任,平时爱摆个派头,跟有良好的几个同辈都不怎么到他屋里去。
陈有良用一根七字拐铁棒使劲摇了几个大圈,把拖拉机动。“大家抓紧喽!“他在前面大喊一声,拖拉机随着“突突突“的声响,一路向前。
几个大人累得一屁股瘫坐在红薯堆上,小孩们却来劲得很。拖拉机在村里是极少见的,统共也就三四户人家有,谁家有拖拉机那出门都脸上有光。一般人家也就一辆自行车,买上摩托车的都少得可怜。他们抓着扶手站着,兴奋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天空像镜子似的,没有一丝云;两旁的树木快地闪过,风带来秋天的香气,它把众人的头吹得四处翻飞,飞到脖子里,飞到嘴巴里,挠得几个孩子咯咯笑。
收回家的红薯会被堆放在木板阁楼上,阁楼上相比楼下要干燥得多,这是为了更好的保存红薯不腐烂。花生则在港子河清洗干净,已经用篾席晒上了。
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家家户户早餐都是吃的煮红薯。多数时候人们是将红薯洗干净直接放锅里加适量的清水煮熟,女人们对于这水量很有经验,她们能控制好红薯熟的时候锅里的水刚刚好干了,再添一把火就能出糖。红薯香甜的味道伴随着袅袅的热气从烟囱、窗户眼里飘出去,揭开锅盖,这甜蜜的香味更加浓郁。红的出蜜、白的粉糯。锅底的那一两个还被红薯糖浆包裹住了,咬一口,甜蜜蜜、热腾腾!
红薯除了清水煮还有另一种吃法,那就是将红薯去皮、切成四方的小块,热锅里下点油,加水、加适量的盐煮沸,然后将红薯块倒进去煮至筷子能插穿。出锅的时候再撒点蒜叶沫,一碗热腾腾的煮红薯就成了,这是农村人寒冷秋日早晨最惬意的一顿早饭。
过不了多久,等阁楼上的红薯晾干了一些水份后,谭家英又要忙碌起来了。农村里家家户户要晒红薯干,这可是一个家庭冬天里最主要的零食了。
谭家英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蹲在灶房门口削红薯皮,她的身边是两箩筐还在滴水的红薯,这是陈有和刚刚洗好的。她的脚下是一堆的红薯皮,旁边还有一个大大的木盆,木盆里是快堆出头的削了皮的红薯。七岁的月红和六岁的立生也蹲在不远处的地上帮忙削皮。这个屋里的其他两户人家也在叫叫嚷嚷地洗削红薯、切红薯。整个村子有一多半的人家都趁着好天时而热火朝天地忙进忙出,为了晒红薯干而幸福地忙碌着。人们的脸上洋溢着由衷的笑容,左邻右舍的人家大声地说着玩笑话,说笑声传得八间屋子都听得见。
第二天清晨,羊山上空漂浮着红薯香甜的味道。谭家英赶在太阳出来以前将昨天切好的红薯放在大锅里用沸水淘至半生熟,然后让陈有和端到晒谷场。陈有和已经在那里铺好了两张篾席,月红和立生也在那里守着了。陈有和端着热气腾腾的红薯过来,倒撒在自己的篾席上,接着又转头回家去端剩下的了。月红和立生脱了鞋上篾席,负责将堆积在一块的红薯片均匀地铺开。不多一会儿,谭家英和陈有和端着最后两筐热腾腾的红薯片也来到了场地上,一家人齐心协力将红薯片排开。
一轮红红的太阳从三层岭最低的那座山头缓缓升起,出朦胧的光芒。整个羊山村稍微平坦些的场地上都被一张张晾晒着红薯片的篾席铺满,冒着白色的热气,像蜂蜜一样令人欢喜的颜色和气味。你看,那又厚又大一片的是晒干就可以干嚼的薯片;像半圆形的薄片是留着过年炸红薯脆片的;还有切成条条的,人们管它叫薯仔条,也是干嚼的,它和厚厚的薯片晒干之后都是又硬又粘牙,费牙口得很,不过这也是人们打漫长的冬日唯一的零嘴,也是孩子们记忆里最香甜的梦。
霜降前一天,队里通知各家明天摘木籽。木籽是当地人对山油茶树的一个称呼。四个大队各自都有专门种油茶树的山头,一般都是平坦的丘陵地,这样方便采摘和运输。油茶山是全队人公有的,摘多摘少就看各家本事,反正这天摘的所有的都归自己。
说起这茶油,那可是村里人的宝贝,家家户户整年的吃油基本都从这一年一次的茶树上出。实际上,芜丰县以南的大部分村子都是这样的情况。再搭配点自家熬的猪油,也勉强凑合了。所以对于这事,没有一家会马虎。这一天夜里,羊山早早地安静了下来,全村人都在为明天的大事而整装待。
第二天,天才蒙蒙亮,整个羊山就躁动了起来。男女老少涌到村口集合,有的挑箩筐,有的抱着肥料袋子。只等大队干部一声令下,大伙一哄而散,撒开腿丫子往山上跑。不一会儿,各大队各组的茶树岭就被闹哄哄的人群占领了。现在,漫山遍野都是人,他们心情澎湃,恨不得将所有的果子都摘到自己的箩里。
茶树上一颗颗婴儿拳头大小的、滚圆的果子,在晨风的吹拂下,正冲人们点头微笑。它们黄绿中泛着红,是那样可爱!
人群丢下手上、肩头的东西,了疯似的冲向挂满果子的茶树,手法娴熟地从树上揪下茶果并投往脖子下挂着的布袋子里。露水打湿了他们的裤脚,脚下的解放鞋也粘上了一层厚厚的黄泥巴,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初升的太阳光带着一丝朦胧的雾气,温柔的洒向大地,照射出一张张紧张而兴奋的笑脸。
在大人的带动下,孩子们也格外激动。陈月红身上斜挂一个旧布口袋,在爸爸妈妈不远处的一片坡地兴奋地摘着茶果。虽然茶树只有成人高,但对于她来说还是太高了,她只有踮起脚尖,才能够到上面一些的。这时候,立生则守在自家箩筐边,他负责看着摘下的茶果不被别人使坏偷偷拿走。
中午大家是不会回去吃饭的,他们箩筐里用铝饭盒带了饭菜来,中餐就草草地或蹲或站在茶树下,三两口扒了算数。下午又接着摘。
等太阳落山,一群一伙的人挑着沉甸甸的箩筐下了山,往村里赶。很快,茶山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只留下稀稀拉拉的小果子,和被踩得歪七扭八的茅草。
夜里,学贵蹲在杂物房里抽烟,望着里头的七筐茶果叹气。“唉,还是男崽有用!你看斜眼陈福家,今天不知抢了多少担茶籽,光我看见的都起码有五担!他家几个死崽,跟强盗似的。“他一边叹气,一边嘟哝。
莲香也不理他,自顾自地整理着里面的东西。她知道他的脾性,给他过过嘴瘾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