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梁潇回来,先去暗室看了看姜墨辞。
梁玉徽闹了那么一通,虽说有惊无险地糊弄过去,但梁潇心里还是含糊的。他怕姜姮知道,总觉得头顶悬一柄剑,十分不安宁。
暗室里摆了张檀漆壶门床,置了几个暖炉药罐,甚至还有几个柔媚细心的医女贴身照料姜墨辞。
若是七年前,姜墨辞非得跳起来和梁潇拼命。
可终究不是从前,姜国公府被抄,昔日贵公子跌落云端,历经沉浮冷暖看遍炎凉,学会了打落牙齿和血吞,知道隐忍,知道在强权面前低头。
他惹不起梁潇,更不能连累姜家再经任何风雨波折,何况他的妹妹还在梁潇手里。
姜墨辞披着淡薄的中衣坐在床上,那般酷刑是不可能不留下痕迹的,结痂留疤,脸色惨白,形销骨立憔悴不堪。
汤药流水似的呈上来,苦得他直皱眉。
梁潇负袖背对他站着,道:“过几日,你穿好衣裳去见一见姮姮,然后就和夫子结伴回成州吧。”
姜墨辞端着瓷碗的手一顿,于昏暗中抬头看他。
“回去,安分儿点,你这条命能留到如今不容易,别不知道珍惜。”
姜墨辞到底是武将之后,对于局势危机有着天然的敏感,他沉默片刻,问:“是不是京城风雨将至?”
梁潇没说话,兀自静立,秀颀挺拔的身影宛如一团云翳,憧憧罩下来,墨色缎袍堆叠在脚边,金线缕织的麒麟浮跃于祥云,在黑暗中熠熠闪烁。
雍容矜贵,仿佛与堆满刑具的暗室不相称,又仿佛合该浸在黑暗里,与阴谋罪恶为伍。
等不来他的回答,姜墨辞也不再问,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将腿搭在床边的脚踏上,不由得想念家中的娇妻稚子。
人可真是没出息,几天前还大义凛然甘为政抱不平洒热血,这会儿却又开始贪恋尘世的温情眷侣,不舍得死了。
骨子里的这点怯懦真让人极羞且无奈。
他不禁想到了辰羡,当年风光无限富贵顺遂的世子,如何舍得这锦绣红尘而去送死?
七年了,政党的骨骸都该成灰了,朝堂依然是这个鬼样子,党同伐异,内斗不止,百姓活在水深火热里。
当年死了那么多仁人志士,俊彦豪杰,值吗?
他正出神冥想,晃觉头顶暗影落下,抬头,见梁潇站在他面前,凝着他道:“见了姮姮之后,你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他半是嘱咐,半是威胁,姜墨辞反倒放心了,起码眼前这个心狠手辣到令人胆寒的梁潇,他是在乎姮姮的。
姜墨辞点了点头,问:“姮姮好吗?”
梁潇唇角噙起一抹柔情:“当然好,她会与我白头到老,为我生儿育女的。”
极缱绻温柔的话,却听得姜墨辞脊背森凉,冷汗暗流。但他没有办法,他能做的已经全做完了,剩下的只能看姮姮自己。
天气渐凉,秋随落叶而至。姜墨辞与谢晋同姜姮道过别,结伴踏上回成州的路。
只是这一走很不寻常,并非堂堂正正回乡,而是由梁潇麾下的影卫暗中秘密护送走的。
于姜姮而言,怎么走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走了。
他们走了,棣棠和箩叶也走了,就算出了什么事,梁潇也无人可迁怒了。
真好。
这些日子她异常乖顺,乖乖地在寝里刺绣调香,按时辰去向许太夫人请安问疾,夜里枕席间也不同梁潇别扭,曲意逢迎,婉转承欢,他喜欢玩什么花样她都强忍着恶心默默承受。
梁潇自然是满意的,他想姜姮如今身边无人,那个聒噪的丫头和能给她撑腰的兄长和夫子都走了,所以她认命了,愿意和他好好过日子。
她如菟丝花般柔弱无依,毫无生存之力,是离不开他的。
一切恰合梁潇心意,唯一让他不安的,便是每天清晨,姜姮坚持要喝一碗避子汤。
其实那根本不是避子汤,梁潇骗她是太医特意为她配的方子,性温不伤身,但实际是一副上好的坐胎药。
清晨薄曦未散,一缕日光自九重天照进王府,映透茜纱窗纸,勾勒着坐在窗前的人。
姜姮端着药碗小口啜饮,梁潇坐在太师椅上看她,两人面上都带着初醒迷蒙的困倦,谁也没说话。
梁潇想:或许还是有怨吧,不过没关系,只要她能再怀上他的孩子,总会慢慢认命和他继续过下去的。
眼下,她不就是在认命吗?
姜姮低轻吹浮在药上的热气,穿一袭月白襦裙,乌半挽,娴静跽坐在榻上,眉眼温婉昳丽,像一朵被精心养育而经受不住半分风吹雨打的娇花。
她在等药凉的间隙不经意看向窗外,廊檐浮延,岚山云影,都被锁在四四方方的王府红墙里——这些景她已经看腻了。
红墙外有更寥廓的天地在等着她,在召唤她。
她将药喝完,冲梁潇道:“你今天下了朝要快些回来,我们说好了,要去城南桑荆瓦子看傀儡戏的。”
她的嗓音软糯,刻意放慢语调,无端有种撒娇痴嗔的韵味。
梁潇笑了,上前揉了揉她的头,道:“好,我记住了。”
今日他果然回来得早,不到申时便回府来见姜姮。姜姮早打扮妥当,寻常衫裙妆髻,带一对金镯子,腰间配一只香囊。
镯子是七年前梁潇把姜姮带出靖穆王府时,她戴在身上的。而那香囊,则同她送给梁潇的颜色款式相似,瞧上去是一对,鼓囊囊的,散着馥郁香气,想来是塞了许多香料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