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给任天富带到了吗?”
陈相一边拆袋一边问。
“带了,富哥听完直接冲厕所里去了。他肠胃一向不好。”
张勇立在一边,站得比林芳还要毕恭毕敬。
陈相没有回应,只是低头把资料排列好。一听到重大消息就紧张到跑厕所的任天富,正是他所熟知的那个。任天富又一次掉链子了,但陈相丝毫不着急,他甚至希望任天富晚一点再跑到自己面前追问为什么。
他现在最想做的事是弄清95年的湛江,到底有没有登6过一个强台风,生一场惨绝人寰的自然灾害。
他要像穿线珠一样把多年前在天气志、课本、博物馆看到的只言片语全部串起来,与眼前的资料相对比,作为启,继而回忆起现实里95年究竟生了什么。这像是拼没有参照图的拼图,需要耐心、细心和运气,需要安静。
85o1号Betty、89o2号hope、9oo7号Joe……过去1o年内,在湛江登录过的台风11个里面有9个都是强热带风暴及以上级别。
这座冰雪不存的亚热带城市,坐落于雷州半岛,三面环海,海岸线绵长,十分有利于台风登录。虽然有吕宋岛这一天然屏障在西边庇护着,但那些长眼睛的气旋一旦不小心步入巴士海峡,便会头也不回地向湛江奔来。
只要风力过12级,整个城市就会变成一片狼藉:倒塌房屋以万座计;毁坏橡胶树等经济作物以百万棵计;沉船数以千计;受灾人数不等,少则几十多则几万,取决于台风登6前是否有及时的预警和撤离。
陈相仔细阅读一份份天气评述和受灾情况计量表,偶尔会有几张记录灾情的相片让他十分珍惜。他在头脑中把台风英文名、计量表中的数字以及照片里的断树、大浪或倒塌掉一半的房子按时间顺序摆好,紧闭眼睛疯狂回忆与此相关的一切所见所闻。
灯光打在眼皮上是暗红色的,漂浮在眼前的反色字迹和画面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有时游离而过让人难以捕捉。陈相始终保持着注意力,不急不躁,一时一无所获也毫不气馁。
出色的情景记忆是他独特的能力,有些场景并非是刻意观察和感受过的,可回忆起时仍能身临其境。曾经,在小学升初中的那个闲适暑假,他趁家中没人,跑到张瑾玥的卧室里,用尽全身力气拖出床架下的储物箱,从一堆蒙灰的书里挑出看起来像是自己能看懂的。其中有一本十分特别,叫做《云的真相》。
这是一本封皮灰蒙蒙的线装书,1984年出版,内页里全是既像汉字又有些不一样的竖排字,页脚上密密麻麻全是中文注解。他最喜欢这本书,因为里面有很多摄影和图片,画的是云。
书里,他能看懂的东西不多,但并不妨碍在多年以后本科课堂上,头花白的老教授颤颤巍巍在黑板上写下“开尔文-亥姆霍兹不稳定”
时,他立刻回忆起书中“k-h不稳定”
的注解和波状云的相片,好像它们就在眼前。
如果1995年的湛江真的生过如此惨痛的灾难,那么作为学气象的人、一个出生在湛江的人,他一定会有所耳闻。现在,他只需要集中精神把这个暂时只能叫做95o2的台风从纷杂的记忆里筛出来。
他相信自己能够做到,只要眼下心如止水的平静状态能够一直保持下去,保持这种仿佛置身于下午三点半昏昏欲睡课堂上,呆望着阳光下纷飞的粉笔灰时,特有的宁静感。
但是没能如愿。下一秒,一阵纷杂的脚步声把他抽离,紧着耳边爆出任天富伴着气喘吁吁声的惊呼。
“波哥你说有台风和风暴潮是什么意思?你怎么知道的?”
陈相轻叹一口气,缓缓睁眼,眼前却是赵栋梁的脸。
赵栋梁浑身散出泥土的潮气,怀里抱着本书,立在桌边,俯身瞪陈相,脸上写着震惊和气愤。
“你心梗了?”
赵栋梁的第一句话,不像是关心,更像在质疑。
“你没事为什么要这么说?瑾玥听了该有多着急,你就不怕吓到她吗?怀孕不能受惊你知不知道,你是不是有病!”
赵栋梁的第二句话,是标标准准的批判与数落。
陈相没有理会他,把视线重新移回摊在桌面的资料上,试图把被打断的思路接回。
“啪”
得一声,赵栋梁把书摔在桌上,掀起的气流把纷杂的纸张吹乱了。
“我问你话呢?你为什么要这么对张瑾玥?你答应过我的,会对她的一生负责!”
赵栋梁很激动,话音尾带着颤抖,好像下一秒就会控制不住情绪暴喊出声。
陈相依然没有丝毫回应,他正被赵栋梁摔出的书吸引着。一本16开的书,厚得像块砖,书脊上手写着“渔樵问对”
四个字。
他感到奇怪,《渔樵问对》里统共就没几页内容,就算全译成白话文,再加满注解,也不能有这么厚。莫非眼前这位被戏称为“卖卦哥”
的怪人,真的是传承了什么命理学大师的绝学,研究老天爷颇有心得,心得多到可以集结成一本旷世奇书?
好奇心驱使下,他把手伸向那本书。可还没翻开,书就被赵栋梁一把抽走。
赵栋梁把书紧紧护在怀里,嘴唇一抽一抽,像是被谁欺负了一样委屈,“陈波,你给我听好了,张瑾玥如果有任何事,我跟你拼了。”
说完,他转身匆匆走掉了。
赵栋梁瘦削佝偻的背影消失在值班室的门后,紧接着一阵风从门缝溜进来,把探身出桌面一半的纸张吹到半空中。陈相把它们一张一张抓住按回桌面,一头雾水地了一会儿楞,然后转头瞥了一眼张勇手表上的时间:
12点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