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会儿!”
张援朝挂掉刚滴了一声的电话,“你要上哪儿加?”
“瑞云湖。”
陈相回答,“我分析那地方未来的天气变化对台风生命周期影响重大。”
张援朝脸皱得像沙皮狗,死盯陈相,好像立在眼前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怪物,“大风天里放气球,实在想放,可以在台里放。气球加密什么时候在外面加过?雷达收信范围不考虑,安全问题不考虑。且不说数据能不能接收到,一不小心氢气泄漏,你就化云化雨了。你想立功想疯了吧?”
陈相没话反驳。他自然是知道气球是不能随便放的。在这个年代,没有申请空域和规避建筑物的烦恼,但不幸的是,由于气体制备技术的限制和成本控制,气球里面冲的易燃易爆的氢气,而不是惰性的氦气。
风雨天里不能载着氢气瓶乱跑,这道理他一开始就知道。可他没有别的办法了。
虽然深知社会机器运行的规律,但在当前的情形下,若要拯救几万条性命,他必须成为一颗粉身碎骨的螺丝钉。
于是他没有再和张援朝纠缠下去,只以顶好的态度肯定张援朝的说法,并保证气球只在台里放。但一返回值班室,便立刻跟任天富和张勇密谋起来。
陈相清楚,在他的计划里,人是最重要的环节。虽然不是所有人都会有类似的觉悟,并且除他以外,无人知晓自己正身处一个可以无限读档的游戏。但他有幸熟知他们。
他带着时光尽头的记忆,成为这场游戏中的作弊者,知晓有些东西完全可以掩盖过违抗领导、风雨和氢气带来的恐惧——一些可以填补缺憾和欲望的东西。能对抗生命本能的,只有人性。
“张台过于保守了。我保证,按我的计划做,能救下几万人。这是大功一件,能在档案上记一笔的那种。嘉奖肯定也少不了,省里给拨奖金,还能上电视,咱们台以后就出名了。”
凌晨11点半,陈相狼吞虎咽吃着杂鱼汤,任天富、张勇和林芳围坐在他对面,脸上全都挂着犹豫不决。
陈相给到他们的逻辑是无懈可击的。强台风即将来袭,模式结果对降水中心的预报有偏离,几万人将因此丧生。要想解决,必须到瑞云湖附近放两个气球,得到更加精细的数据,修正模式,并且打张援朝的脸。
出于道德,陈相没有使用任何煽动性的语言,只以一幅笃定的姿态描述事实,并把所有可能风险剖析和告知清楚。人是社会化动物,利他也是本能的一种。拯救同胞万千生命的机会很难不令人心动,尤其是在这个特殊的单位里特殊的岗位上。
更何况,施行此番壮举所付出的牺牲是格外有限的:把陈德球那一车氢气卸到只剩两瓶再出,一人在驾驶室补气球,一人在车厢里照看两个小钢瓶。气球施放时,两个专业人士外加一个壮汉,人力也十分充足。
如此这般,他们被炸成云雨的几率不足万分之一。唯一的代价,就是忍受风雨和一时的劳累。从数学角度上来讲,他们绝对安全。
在这样严密而周道的规划前,立功得奖这种诱惑甚至显得格外多此一举。能顺利消化这门专业的,没有一个不是聪明人,必然能参透其中的利害。因此,陈相并不在意对面几个人在一开始的犹豫,他们只需要一些时间用来消化。
果然,不稍一会儿,陈相的鱼汤还没吃完,任天富就率先表态了。他转动几下眼珠,换回一如既往的干脆利落,“我愿意听你安排。张援朝那个老古董从来没开过窍,早就看不惯他了。”
拿下第一个人,陈相信心倍增。他把饭盒收好堆在桌角,一脸殷切地看向张勇。
张勇也已换上一贯如常的开朗面容,但嘴里说着婉拒的话,“我波哥是全台里我唯一佩服的人,我信你。只是,我还在见习阶段,拿不到评价良好以上的见习证明,就没法毕业。张援朝对我有一票否决权。我能不能跟富哥换换,就在观测场里呆着,张援朝问起来,我也好交代。”
陈相立刻答应了。虽然这与十全十美的计划有所出入,但他清楚,张勇这种衣食富足无所追求的人,能应下这种辛劳活计,已给到很大的情分。
一切准备周全,开始按计划行动。晚间11点45分,陈相和任天富一人抱着团成团的三个气球胚,一人拎着工具箱,蹑手蹑脚绕过躲在树丛里打手电的赵栋梁,一路小跑到山下,成功找到陈德球。
陈德球刚把引擎盖扣上,从裤兜里掏出一根自制烟卷送到嘴边,扭头看见两个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人。一阵风吹来,把陈德球嘴里没衔紧的烟吹掉了,但他像没察觉到一样,目光死死钉在陈相怀抱的气球胚上。
剩下的一切都格外顺利。陈德球是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也是陈相最有把握说服的一个人,因为他早已见识过这位慈心壮汉非同寻常的执念。得到一个完美无缺的气球,在风雨来临前赶到人民医院,这是陈德球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件事。陈相能尽善尽美地满足他。
于是,凌晨12点整,一片寂静之中,决战风雨的三人,乘着这辆稳稳的大屁股三厢车出了。车前是阴郁泛红的天,车后是成堆的墨绿色小钢瓶。
为了节省时间且不惊动赵栋梁,陈相选择把多余的氢气瓶卸在原地。在天亮之前,这都将是一条无人涉足的荒路。
也许大风大雨间,那些小钢瓶会意外地为名为sa11y的恶魔提供一包15o万千焦能量的小零食,但不会有任何人与之相遭遇。赵栋梁是离这15o万千焦最近的一个人,而他定会在风雨来临之前返回台里。
在这场企图舞弄时间的救赎活动中,没有人会变得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