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掩嘴咳嗽,眼神里略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张。咳了几声后,又换上不容置疑的严肃模样,对陈相摆手,“这件事不再讨论了。你若是没能力做出正常点的预报,就找地方把你那烂脑袋缝一缝,然后收拾东西滚蛋!”
赵栋梁说完,狠啐一口茶叶,把脸囔成一团,又小声嘟囔出一句话,以最咄咄逼人的语气,“烂泥扶不上墙。”
一瞬间,忍耐已久的不满再也憋不住,像俯冲带上的火山口一样,爆裂式喷。为赵栋梁为保乌纱帽而不管不顾几十万生灵,也为赵栋梁对自己的态度。
时间跨越26年,赵栋梁从卖卦哥一跃成为台长,却始终是一个草包。他没有批判自己的资格。
雨点打在落地玻璃窗上,格外嘈杂,仿佛重回经历过无数次的那个喧嚣雨夜。赵栋梁年轻时消瘦的脸和格外厚实的那本《渔樵问对》一齐悬在眼前,让陈相理智全无。此情此景下,他终于问出积压在心底已久的疑问,以嘲讽的语气。
“如果我说我给你的预报是用渔樵问对算卦算出来的,你是不是就信了?“陈相双手支撑桌面,向赵栋梁探身,“毕竟,你也经常这样做嘛。”
赵栋梁一脸讶异,始终沉默。两人长久对视,陈相的心跳得像打鼓。不论那离奇的十次轮回有多热血和感动,陈相都不希望它是真实生的。尤其是最后的那次,拯救几万生命,让他如愿回到现实,却又把他的心戳得千疮百孔。
他的心愿落空了。在无尽的雨声中,赵栋梁脸上复杂的神情慢慢褪去,像幼虫期的蜚蠊,把皮褪去一层又一层,露出极度丑陋的身躯。
赵栋梁慌张且费解地问,“是谁和你讲起的?”
一瞬间,陈相开始失神卸力,像被浸泡在浓到化不开的水汽里,憋闷且绝望。
“你为什么要那样做,为什么要欺骗所有人?95年6月的最后一天,如果你有机会率先现天气图的错误,是不是也要继续隐瞒你的能力,用一句‘你算出来的’来戏弄所有人?朝夕相处的同事,霞山区的几万居民,难道他们也都是你的仇人吗?”
陈相伏在桌子上,像被什么牵引一样,身体前倾,离赵栋梁的脸很近。一直以来,他都活在张瑾玥给他描绘的美好童话里,在那里,他有一个不完美但依然爱他的父亲,那个名义上的慈父,就像主旋律故事里的那样,因为心系大家而舍弃小家。
这是普世观念,他虽有厌恶但也不得不认同。这是他苟存在赵栋梁身上的唯一信念,是维系这不以血缘为基础的父子关系的唯一纽带。而现在,两人之间本就脆弱的连结被彻底击碎了。
他第一次如此仔细地观察眼前这张令人厌恶的脸。油光满面皮肤黯淡,眼袋叠在永恒的黑眼圈上,被岁月的沟壑填满。先前那股不许任何人忤逆的威严已从这张脸上全然褪去,只剩下惊慌与脆弱。
两人就这样僵持许久,谁也没说话。陈相清楚,时间是一条单行道,历史的轨迹只能有一条。第八次轮回中的命里有槽即便再真实,也已被第十次的情节所覆盖。他对赵栋梁的提问基于不可能生的虚假假设,赵栋梁根本没法回答他。
但人心和人性都是可以不随时过境迁而改变的永恒存在。有些事情即便没生,也能够跨越时间成为无可反驳的事实。他已经从眼前这张怯懦的脸上读到答案。
有句话说,细细探索事情的真相,就会现,你为之难过的,只是幻觉,它跟事情本身没有关系。可这句治愈的格言并没有在陈相身上应验。他的这位父亲,这位在美好童话里抚育他长大的父亲,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小人。
支撑桌面的手臂开始颤抖,陈相心底对赵栋梁留有的最后一丝余念被击穿了,他需要时间去面对,去消化。但眼下,查帕卡正在带来注定刻骨铭心的灾难,性命攸关,刻不容缓。他没时间脆弱。
于是他主动熄灭炙烤赵栋梁的那簇火,让话题重新回到眼下最紧急的事务上来。
“你要怎样才能相信我对查帕卡的预测,才能干预到省里的决定,让生活在霞山区沿海1o公里内低洼地的居民全都撤离?”
陈相收回带有压迫感的姿态,后退两步,定立在原地,重回冷静。
赵栋梁长叹一口气,整个人松弛下来,捏着眉心说,“给我一份无懈可击的预报产品。只要你能拿产品说服我,我就能为你的观点作背书,去向上传达。”
赵栋梁说完,犹豫一阵后又补充一句,“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我的权利很局限。我只能为你提交台风路径,剩下的事,包括风暴潮增水路径、撤离范围、时间地点等等,都有一整套成熟的决策流程,我干预不了。
你能做的,我能为你做的,我们能为湛江市居民做的,都只有一件事:把台风路径预报准。”
返回值班室的路上,雨在持续。风一阵疾遽,一阵缓滞,金边红桑残叶纷飞,茁壮的棕榈树上,刚萌的新叶不断裂响,像被掰断的水萝卜和刚入口的冰草。
一切都是那样熟悉,连空气里的泥土气息都与26年前的那个雨夜别无二致。再一次的,陈相有机会带着时光之河下游的风景逆流而上,却仍旧无法获悉究竟要搬动哪一块山石,才能让芸芸万物都走上一条正确的路,一条远离死亡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