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楠斟酌了两天,终于还是下定决心,写了一封简明扼要的信,摆明了自己的立场,又意气风地劝了几句,便按着信封上的地址寄了出去。
对那个年龄的孩子来说,谁也不知道遇上这类麻烦事正确的做法该是什么,伊楠也不例外。她所能做的,不过是依照自己的想法行事。
从那之后,她既没收到过许志远的回信,梁钟鸣也没再出现在她的视野里。
对她来说,如无意外,这仅仅只是她人生中的一个小小插曲。可是命运却偏偏给了他们重逢的机缘……
母亲是在伊楠高二的时候突然出现的,她辗转托了几道关系才得以接近伊楠。在亲戚的暗示下,伊楠终于明白了这个对自己好得过分的阿姨的真实身份。
没多久,母亲由几个远房亲戚引着上了姚家的门。伊楠没觉得有什么,爷爷奶奶却异常愤慨,将母亲拎来的礼品一件一件往外扔。
母亲是掩面哭着逃走的,呆立在门口的伊楠从那一瞬间开始同情母亲。
当母亲再次来找她时,她没忍心拒绝,而是瞒着爷爷奶奶与她保持交往。母亲彼时早已嫁人,又添了个弟弟,丈夫是做小生意的,忠厚老实,对母亲尤其顺从,家境也还算殷实。因为歉疚,她待伊楠好得没话说,总是想尽办法讨她的欢心。然而,生分了这么多年的母女情不是一朝一夕的努力就能扭转回来的,母亲嘴又拙,只能变着法儿在物质方面弥补女儿。
山那边是海山:介入(1o)
对母亲的“馈赠”
,伊楠能推则推,否则拎着一堆东西回家,爷爷奶奶难免起疑。母亲却极为敏感,以为是伊楠对自己不满意,对她的心思百般揣测,这令伊楠着实烦恼。
很快高考完了,伊楠以优异的成绩被南方的一所重点高校录取。爷爷奶奶高兴之余,却掩不住一丝愁意——因为没钱,这些年供养伊楠,再加上身体都不太好,他们根本没什么积蓄。
可是书是必须要读的,两位老人只能四处找亲戚筹钱。
母亲又来了,还带来了厚厚的一沓用报纸包好的钱。爷爷依旧没有理她,可这次他没赶人。
抽了两袋子水烟,老人长长地叹了口气,把钱留了下来。那一声叹气令伊楠震撼,因为里面包含了太多无奈。
在母亲和爷爷奶奶之间,伊楠不知道要怎样调和才能化解彼此的恩怨,虽然他们的恩怨完全是因自己而起。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读书,每学期都能争取到奖学金。每当爷爷看到她大红的奖状,听着她绘声绘色的描述,就会由衷地感到一切“耻辱”
都是值得的。
大三的寒假,伊楠忙着打工没有回家。母亲特意从家乡拎了大包小包来看她,照例给她买了一堆自认为好看的衣服。但伊楠好歹也在大城市里待了这几年,有了自己的品位,对母亲买的衣服实在无法欣赏。
在母亲走之前,伊楠思量再三,还是把那些衣服又打包还给了她,并很委婉地告诉她以后不用再给自己买衣服了。
坐在候车室里久久不语的母亲在离别的那一刻突然眼圈红了,拉着伊楠的手追问她是不是还恨自己,恨自己抛下她这么多年……
伊楠真的有些烦了,尤其是当那么多双陌生而带着谴责的眼睛看向自己,仿佛她是个大逆不道、惹家长伤心的女儿。百口莫辩的伊楠涨红着脸,紧抿双唇不再吭声,表情冷漠。
检票处终于放行了,旅客们放弃津津乐道的欣赏,争先恐后地涌向入口。
伊楠沉默地帮母亲把行李背好,忍耐着送她进去,然后挥手,转身,不再去看她那双通红哀怨的眼睛。
出了火车站,伊楠的心情依旧很低沉,她绷着脸坐公交车往学校赶。今天不是休息日,她是特意请假来陪母亲的。
按照常理,伊楠似乎应该恨母亲才对,可事实上她没有这样的感觉,也许因为爷爷奶奶对她照顾得实在太好了,也许因为她也早已过了渴望母爱的年纪。如今,站在她面前的不过是一个为过去忏悔的可怜的中年妇女,她对母亲只有同情。
然而,无休止的盘问、忏悔令伊楠心生倦怠,她开始怀疑自己轻易接受母亲是否正确。尤其是她对母亲的善待无形中还刺伤了对她而言恩重如山的爷爷奶奶,这个代价,真的值得吗?
伊楠在站台下了车。寒假时,无论校内还是校外,均是人很少,只有萧瑟的风一阵阵吹过来又拂过去,卷起地上早已干黄的枯叶。
四点刚过,她不想这么早就回宿舍呆,一抬眼,看见拐角处的西提岛咖啡馆仍在营业中。这是学校附近唯一一家上档次的咖啡馆,消费不低。但许多学生谈恋爱时,咬着牙也要进来一回,因此它还得了个“情侣咖啡馆”
的雅号。
也有男生邀请过伊楠,但她惜时如金,向来都拒绝。
此时,她的手下意识地伸进裤兜里,不曾想摸到一卷卷得整整齐齐的钞票。她掏出来看了一下,不薄,一定是母亲趁她没留神偷偷塞给她的,因为明着给,伊楠总不肯收。
山那边是海山:介入(11)
她的唇边突然泛起一丝冷笑,把钞票重放回口袋后,像下了决心一样,脚步有力地迈向咖啡馆……
门一开,热风迎面拂来,紧接着,伊楠被暖意整个包裹了起来。她觉得自己像一粒掉落在春日泥土中的种子那样,瞬间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