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云铜盆的火旺旺地烧着,过了这一阵子,冯保的眼睛虽仍是闭着,牙齿却已经在上下打颤。
一个太监捞起一把雪在轻轻地擦着他的手臂,一个太监拿起一把雪在擦着他的腿脚。
吕芳坐在靠窗的那把椅子前微闭着眼睛。
“哎哟。”
冯保终于出了一声呻吟。
吕芳的眼睛睁开了,望向冯保:“抬到炕上去,给他喂姜汤。”
两个太监一个抱上身,一个抱下身,把他抬到炕上。几口姜汤灌下去,冯保咳嗽了两声,缓了过来。虽然十分虚弱,但他还是挣扎着在枕上叩了个头,“干爹……儿子错了……”
说着便呜呜地哭了起来。
吕芳站在炕前:“你们都出去。”
两个当值太监:“是。”
接着退了出去。
吕芳在炕边坐了下来:“跟了我这么多年,天天教着,牛教三遍也会撇绳了。瞧你那嚣张气,为了急着往上爬,二十九打死了周云逸,今天又抢着去报祥瑞。我不计较你,宫里这么多人不记恨?还有周云逸那么多同僚,还有裕王!要找死,也不是你这个找法。”
冯保一连声地答道:“孩儿知错了,孩儿往后改。”
吕芳也不说话了,只是柔和地盯着冯保看。这目光让冯保心里一阵毛。
“要改,要好好改。”
良久,吕芳开口了,“明天起,你就到裕王府上去当差。”
冯保先是愕然了一会儿,咂摸明白吕芳的话后,哭喊着挣扎从炕上滚了下来,跪在地上抱住吕芳的腿:“干爹!干爹!你老就在这儿把儿子杀了吧!儿子死也不到裕王府去。”
“起来。”
吕芳又露出了威严。
“干爹……”
冯保哆嗦着攀着炕沿爬了起来。
吕芳道:“我再教你两句话,你记住!”
冯保怔怔地望着吕芳。
吕芳说道:“一句是文官们说的,‘做官要三思’!什么叫‘三思’?‘三思’就是‘思危、思退、思变’!知道了危险就能躲开危险,这就叫‘思危’;躲到人家都不再注意你的地方这就叫‘思退’;退了下来就有机会,再慢慢看,慢慢想,自己以前哪儿错了,往后该怎么做,这就叫‘思变’!”
冯保声调着颤音:“干爹教导得对……可叫儿子到裕王府去当差,那还不是把儿子往绝路上送吗?”
吕芳正颜说道:“我再教你武官们说的那句话——‘置之死地而后生’!你打死了周云逸,不只是裕王,还有很多人都恨你,这不错。可你要怎样让他们明白周云逸不是你打死的。留在宫中你就没有这个机会。看我大明的气数,这皇位迟早会是裕王的,到了那一天,你才真是个死呢!听我的,我现在以皇上的名义派你到裕王府做皇孙的大伴,你要夹着尾巴,真正让裕王和他府里的人重看待你。如果真有裕王入主大内的那一天,干爹这条老命还要靠你。”
说道这里,吕芳的眼中竟然闪出了泪花。
冯保一下跪趴了下去,号啕大哭起来,也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明白吕芳的一番用心。
从寅时到现在,短短的几个时辰,裕王朱载垕却像过了几十年般漫长。玉熙宫御前会议的抗争,在前一天晚上高拱和张居正就告诉了他。偏就在寅时末侧妃李氏突然临产了,近两个时辰只听见李妃难产的嚎叫。寝宫外殿的裕王由王府詹事谭纶陪着,绕室彷徨。一面忧急李妃的生产,一面忐忑着徐阶、高拱、张居正他们的安危。现在,世子平安诞生,待看到徐阶、高拱、张居正冒着雪也安然来到,而且是奉旨前来贺喜,裕王那颗极度紧张的心一放下来,身子也仿佛一下子虚脱了,坐在寝宫外殿正中的椅子上想站起来给师傅们还个半礼,竟没能站起来,只好欠了欠身子,虚伸着手:“请起,师傅们都请起,能回来就好……”
几把椅子圈成一个圆圈,围着中间一个白云铜的火盆,徐阶、高拱起身在裕王的右边坐下了,张居正还有谭纶在裕王的左边坐下了,君臣围炉向火,互相望着,几许感慨此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徐老和肃卿兄、太岳兄不知道,这几个时辰王爷是怎样过来的。”
谭纶挑起话头时眼睛已经有些湿润,“王妃在寅时便开始临产,两个时辰接生嬷嬷都没能接下来,是突然想起府里有李时珍去年留下的催生丹,取了来给王妃灌服下才保住了母子平安。”
徐阶、高拱、张居正这才关注地打量面色依然苍白乏力地坐在中间圈椅上的裕王。
谭纶接道:“这边王妃难产,王爷还要惦记着你们,冒着雪到大门外看了几次。真怕这次你们有谁回不来呀。”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无非像周云逸那样,把这条命献给大明就是。”
高拱说这话时一股豪气,“王爷喜诞了世子,我大明朝就中兴有期。我们这些人,死了一个还有一个。坐在这个位子上,此时还不争,倒不如死了好。”
“可大明朝也就你们这些元气了。”
裕王似乎恢复了些力气,伸手拿起铜盆上那把铜火钳拨弄了一下炭火,声音由于疲惫仍然细弱,“要是朝廷连你们几个都没有了,我真不知道还有谁能辅佐皇上匡正时弊。”
“皇上还是圣明的。”
徐阶接言了,“不至于会出现那样的后果。”
高拱道:“可今天这个结果也没好到哪里去。王爷,说出来让人灰心,去年那些烂账全都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