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中静了一瞬。
席中大多坐着的,都是知晓前情的人,他们垂眸不言,以酒盅挡住自己的神情。
也不知在醉梦中的慕容燕是否还有神志,见半晌无人应答,竟如孩童一般嚎哭道:“我的之华呢?我的之华去哪儿了?”
不知哪里吹来的凉风,将檐间的灯笼吹得东倒西歪。而夹杂在风中时高时低的哭嚎声,无端多了份让人浑身战栗的凄厉。
然而谢璋只是面无表情地瞥了慕容燕一眼,任一句句“我的之华呢”
飘散在空中。
当坊间最善舞的女儿死了,京城就该有场大雪。[注]
可惜秋意将盛,不会有大雪降落在这人世间。
[注]:当坊间最善舞的女儿死了,京城就该有场大雪。——叶三《九万字》
第三十二章中秋(二)
苍茫云海,有明月一轮悬在天阶。此时夜色初现,月色便如银屏倾泻而出。
景行出了宫门,没去理会身后的动静。他略微一抬眼,只觉心中充满了茫然。
本是中秋团圆夜,可他却觉得自己无处安身。
身边有近侍低声唤景行上马车,他才如梦初醒般坐进了马车,车帘缓缓降下,将景行偶尔露出的脆弱一并遮将而去。
马滴滴哒哒地迈着步伐,很快回到了景府。景行面容倦怠,却在近侍掀开车帘的一瞬间,看见了在府门口似乎已翘以盼多时的景母。
景母今日似乎精心打扮了一番,鬓间还插了一朵绯色的芙蓉。凉意习习,景母穿着瞧着并不厚实,眼中深藏的不适在看到景行的一瞬间便被浓重的惊喜所替代。
近侍对此情此景极为常见,不用吩咐便兀自上前预备请离景母。
景母顿时有些焦急,皱着眉拦住近侍的动作,就要往景行身边靠近。
景行站在马车旁,冷冷地看着景母,犹如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景母见景行没有扭头就走,心中便升起了微弱的希望,一瞬间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脱掉了近侍,但又瞬间被拦住。动作间鬓边的芙蓉摇晃了几下,颓然掉落在地。
虽说景行不愿与景母交流,但到底是仍是景府的女主人,近侍不敢太过逾距,拦得十分艰辛。
却见许久默不作声的景行冷不丁地说道:“行了。”
景行一言出口,没了回转,便在心中不合时宜地想,算了。
也许是谢璋今日言语间的欢愉令人太过艳羡,景行竟然破天荒地同意了与景母一起用餐。
尚未反应过来的景母走在景行之前,几乎头晕目眩。
今日景行一大早便出了府,在外处理完事务后便直接去了皇宫。眼下回到景府,目之所及皆挂了许多与宫中别无二致的灯笼,将平日里廖无人烟的景府点缀得多了几点人间烟火。
大厅内灯火昏黄,桌上摆了满满一桌的菜肴,看样子是景母亲手下厨之作。两人隔着一道长桌对坐下来,半晌无言。
人间多的是犹如仇敌的母子父兄,何况景母还不是他的亲生母亲。
景行在灯火摇曳中看了景母一眼,却在其含着愁绪的眼中,看见了泪。
在景行尚未明确其中缘由的时候,还是懵懂地将景母的懦弱归结为爱意。当景恒在宗祠中狠狠抽打景行的时候,景母会守在祠堂大门旁的拐角处捂着嘴默默地流泪,等景恒打累了离开,才奔赴祠堂中将景行小心翼翼地护在怀里。
后来渐渐长大,景行从景恒各种行为中留下的蛛丝马迹查到了事情的真相,便以为这对夫妇夫唱妇随,歹毒又愚蠢。于是他忍辱负重,终于在十六岁那年将景恒从御史大夫的职位上拉了下来。
至此,恨意便如同蛛丝,在景行心上生了根。
可时间大约真的太久了,恍惚间景行记得景母喜欢在他入睡之前给他吟唱摇篮曲,景母嗓音清甜,有段时间便真的让景行忘记了惧怕黑暗。
每当一段记忆有了倾泻而出的契机,那些被封存在一隅的往事,终是一个不落地悉数涌上心头。
于是景行伸出手夹了一筷,抬眼对景母说道;“愣着干什么?”
景母手忙脚乱地捧起碗筷,在碗筷敲击的叮当声中,眼中噙着的泪终于缓缓落下。
一顿餐吃得静默不言,景行头也不抬,似乎专注眼下的吃食,却听得景母的声音蓦然响起。
“信儿。”
景行抬眼淡淡道:“怎么?”
景母情绪已然平稳,眼中带着满足的笑意:“你什么时候把你父亲从那里放出来?前些日子他还在念叨你。”
景行动作一顿,自鼻间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安静的大厅内传来一声细微的“啪嗒”
声,是景行将手中的箸扔到了桌上。
他抬起头,阴鸷一瞬间爬回被灯笼的暖意染得颇有人情味的眼中。景母尚不知自己说错了话,仍双目戚戚,正对着景行。
景行倏地轻笑出声,在景母手足无措之下,轻声问道:“我有个问题,一直没来得及问你。”
景母小心翼翼地答道:“什么问题?”
“当初景恒拿着沾满盐水的鞭子抽打我的时候,你有没有那么一瞬间曾经想要推开过他?”
那些不堪回的往事,再次被鲜血淋漓地搬上了台,景母仓促间顾不得回答,只是茫然四顾想要寻求个依靠。然而黑夜漫漫,眼下只有她与景行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