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知鱼接过来轻轻地念出声儿道:“周初,百废待兴,流民遍地而大饥馑。石米四千钱,百姓易子而食,人口损伤折半。高祖令:民可卖子,就食粮满仓丰之地。”
这是一本野史,却被顾教谕圈了起来,旁边还有他锋凌厉的一行小字——百岁老人今尚在。
张知鱼看着这页纸,一下就全部明白过来。
大周朝建立才一百年,这还只是第三位皇帝,边疆的土随手抓一把都还能闻到硝烟,也不是没有长寿的老人,他们都还记得这件事,难怪大桃乡的人不以为然——因为天家鼓励过!
天家允许的事儿还能有错吗?
所以这样的风气,不是一个乡能解决的,只有从来处改,从天家改,才能有效。
如今的皇帝似乎也很不满意民间卖人成风,于是他一登基就大改周律,这也不过才二十来年,哪里敌得过八十年的高祖余威。
子不言父过,何况是开国之君?如此对拐子的惩罚也就处处留情了,不为别的,只为要给祖父留下最后的人心,一个立本不正的王朝总会出现各种危机。
所以以周朝现在的律法,张有金这样的良籍,只要买卖未成,就不能构成犯罪,自然可以逍遥法外了——根本没有法能拿住他。
即便张知鱼早就有了些心理准备,也不知真相可以残酷至此。
江南这样富庶的地方,当年一定也接纳了许多卖了儿女兄妹涌过来的流民,或许许多人都还是这些流民的后人,所以他们从小见惯了也听惯了当然视作寻常。
江南自古便是俊杰辈出之地,是以如今还能鼎盛的文气压制住这股邪风,这是此地代代士子豪杰们的余荫,看大桃乡就知道了,他们不会去阻止,但也却决看不起这样的人。
江南尚且如此,外地又如何呢?
张知鱼有些不敢想了。
阮氏看着两个孩子叹道:“这样的东西,咱们这样的人家是碰不得的,你们听过也就罢了,免得哪天再外头闯出祸来。”
顾慈虽然吃过一些苦头,但在家也是人人都捧的主儿,还没怕过谁,年纪再小受的也是正统士子教育,听娘这样说他很不服气,眉毛一扬,站起来高声道:“有什么碰不得,我爹说了民为贵君为轻,他们为了笼络人心对百姓如此残酷,还说不得?爹在走之前跟我说,我身体已经弱下去,就不能再做个软骨头,要在活着时带着娘堂堂正正当个人,才对得起来这一趟,就算以后我走了也不会后悔。”
顾慈如今还不是很清楚顾玉为什么这样说。但爹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能想起来,尤其是这几句,他简直觉得自己能记一辈子,就是想忘也忘不掉。
阮氏看着儿子酷似丈夫的眉眼,一时泪如雨下。将两个孩子搂在怀里道:“你娘只是个小妇人。娘只要你们平安,但你们要做的事当娘的又能阻拦么?可娘只有你一个了啊,你们要做什么事都得想想家里还有人娘在。”
顾慈眨眨眼软了口气道:“我是做好事又不是去送死,我才不会那么傻呢。”
张知鱼在阮氏怀里扭头看顾慈,认真道:“这件事可是很难的。”
顾慈跟她眼对眼,想了想道:“这有什么大不了,你去做最好的大夫。我去做最好的官儿,到时候顺便把这条律法改了不就行了?”
张知鱼见这个土著小孩都有如此志气,陡然也从心底生出一股无事不可为的豪情——虽然难度大了点,但事在人为,她还有穿越这个金手指,不做出点什么都对不起自己重来一回。
看着顾慈弱不禁风的身子骨,随口就将生死挂在口头,张知鱼握住他的手道:“你一定会平平安安长命百岁,我娘说不满七岁的小孩有口彩,我把我的口彩都给你,以后我也会把你治好的。”
顾慈听了很感动,也回握住鱼姐儿道:“我明年就得去考童生了,等我当了官儿咱们一起把它改了。”
“你这样能进考场吗?听说进去的人很多都被抬着出来。”
张知鱼有些忧心。
顾慈早就想好了:“我是我家唯一的男丁。也是我爹我娘唯一的子女,我至少也得把举人考了,给我娘求个诰命,不然他们又欺负我娘怎么办?又不是只有做大官才能改掉律书,我们可以去交一个大官朋友让他改。”
张知鱼就笑:“哪来的大官能跟我们做朋友,官二代都跟官二代玩的。”
“官二代?什么是官二代?”
顾慈有些好奇。
“就是官员的儿子就叫官二代,像我就是医三代了,因为我阿公是大夫。”
张知鱼跟他解释。
顾慈点点头,表示听明白了,随即一乐:“我不就是官二代吗,我爹就是官儿啊,我去跟他们交朋友,把他们介绍给你,再说你也可以去治一个大官,他不帮我们你就让他等死。”
张知鱼诧异地看着他:“没想到你还挺狠。”
顾慈不以为意:“来我家的大夫都得收我的诊金,你把这个当成诊金不就行了?”
张知鱼觉得这个有点不道德,她做为未来准就业大夫还是很同情病人的,但这会儿她竟然可耻地觉得自己被顾慈说服了,毕竟治的大官如果刚好能改的话,那不是天赐的礼物吗?俗话说天授不取反受其咎,到时候她一定好好治他!
阮氏本哭得梨花带雨,这会儿被这俩孩子又给逗得笑出了声儿,放了手就一个人带着丫鬟回家歪着了。